□陆远

28岁那年，奥地利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受雇于维也纳一家精神病院，他经常这样询问那些遭逢巨大创伤与不幸的病人：“您为什么没有选择自杀？”这位刚从维也纳大学毕业的医学博士试图从那些不忍放弃生命的种种理由中，寻觅若干虽纤弱却有韧性的情感细丝，编织出一张意义与责任的精神之网，为伤心人们重建坚强活下去的信念——这就是弗兰克提出的“意义疗法”的目标和挑战。

十年后，正是靠了这种“意义疗法”，弗兰克从炼狱中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那是1942年，弗兰克放弃了移民美国的签证，选择留在奥地利陪伴年迈的双亲和其他家人。不久，这个犹太家庭所有成员悉数被纳粹逮捕，旋即被押往奥斯维辛集中营。在漫长的囚牢生涯中，弗兰克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身心凌虐。他的父母、妻子、兄长全部惨死狱中；而弗兰克本人除了一副眼镜和一架形销骨立的躯体外，也被剥夺了一切，甚至身体上的毛发都被全部剃光，随时面临死亡的召唤。不过，也正是在这个“除了寒伧可笑的一身之外别无余物可供丧失”的时刻，弗兰克体会到人类生命的独特意义：我们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剥夺，集中营里的每一项刑罚也都是为了摧毁囚徒的一切而刻意设置的，但即便如此，刽子手们也无法夺走“人的最后一件自由”，那就是在任何既定境遇中选择个人生活态度的能力。正是靠着“自己选择生活态度”的顽强意志，弗兰克活了下来。

与此同时，弗兰克也在观察和帮助难友们。他想探知，为什么有的人能够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坚持下来？尤其是许多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囚徒，反而比那些健硕粗壮的人更能忍耐集中营里非人的折磨。弗兰克认为，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前者拥有强大精神力量。即便身处恐怖环境，他们也能凭借丰富的内心世界，坚信生活中还有未完成的使命，正是这样的信念催生了克服绝望的能力，给人们以生存的勇气。

由此，弗兰克得出结论，即使在奥斯维辛这样的人间地狱，人们依然有选择的余地，他坚信“人有能力保留他精神自由以及心智的独立”。每个囚徒都面临着生死抉择：是因为看不到未来与希望，而“自甘沉沦”，逃避现实，放弃内在的自我而屈从于纳粹的暴行，进而放弃生的追求，还是在内心世界始终不放弃对探求生命意义的探求，从而继续与暴虐抗争。在这样极端的境遇面前，一个人能否在内心真正赋予生命以意义，对他能否超越当前的苦难具有特别重要的作用。海明威说，人生来不是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面对无常的命运，他决绝地放弃生命，毫不妥协。而弗兰克却要求人们从绝境与死亡中寻求活着的意义，人类生命中最强劲的力量，也许就来源于此。

1945年4月，困居集中营两年多的弗兰克获得解救。翌年，他出版了《活出意义来》。在书中弗兰克强调，无论在何种恶劣的境地中，只要人能为自己的存在找到意义，就能积极健康地生活。至于如何寻求生命的意义，弗兰克提出三条不同的路径。

第一条路径是坚持工作与创造。这是常规意义上的功成名就之路，也是最幸运之路。如果我们所从事的工作恰与自己的性情与爱好相合，那就应当努力在工作中实现生命的价值。第二条路径是体认价值，也就是发现借由对诸如文化、爱情等等美好事物的体验，发现生命的意义。某些时候，个体的人生追求或与现实相悖，又不甘于生命沦于枯槁，便总要有所寄托，或寄情山水诗酒，或追求情爱长久，这种选择也许是出于无奈，却并非消极，而是把生命的意义引向时间的深处。

而弗兰克的超拔，更在于他所谓的第三条途径——借助于经受苦难，获得生命的意义，甚至苦难本身也具有独特的价值。难友们曾这样向弗兰克发问：“我们能在集中营里活下去吗？如果死亡必将到来，那么我们承受的所有痛苦又有什么意义？”弗兰克的回答是：“我们在绝境中不能选择生死，但可以选择面对它的态度。”

自出版以来，《活出意义来》就给无数读者带来鼓励和安慰，截至弗兰克去世的1997年，已在全世界发行将近1000万册。直到晚年，弗兰克依旧笔耕不辍，面对西方社会变迁的实际情况不断完善和深化意义治疗理论。在他看来，20世纪后半叶人类面临的精神病症，突出表现为那种彻底的无意义感、无目标感、漂浮感和空虚感，如何为自己的生命找到意义与价值，依旧是富裕社会中人的使命与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