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之前的专栏里,我们讨论过美国作家安妮∙普鲁的《船讯》,她更有名的代表作《断背山》,则收入在《近距离:怀俄明故事》中。好的作家,总是能为她笔下的地方以文学的名义命名。我从来没有去过美国,但我想到怀俄明,就会想到安妮∙普鲁的讲述,想到那个彪悍、淳朴、广袤的山区,羚羊与牛群及其千奇百怪的子民。
《近距离》开篇作品《半剥皮的阉牛》堪称文学写作的经典范本,以嵌套结构处理了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暴力对峙。故事的发生地,是在怀俄明首府夏延,主人公梅罗于1936年只身离乡,度过了将近60年,终于有一次不得不回家的契机,来自于弟弟被农场的食火鸟抓死并吃了。这个人生结局太过突兀,作为小说明线铺陈,高龄的主人公的公路返乡之旅遭遇恶劣天气十分坎坷,他的内心环境也颇为激荡。回顾童年,他想到了童年时代的自己,与弟弟、父亲、父亲的女友之间的往事。他和弟弟曾经听那个女人说过一个阉牛的故事,每年冬天,有位绰号“锡头人”的男子总要宰杀一头阉牛池,这一次他将牛剥皮至一半时,半途而废去睡了一觉,回来发现牛不见了。他到处寻找,发现了西方远远的山边,一头皮开肉绽的活物愤怒地瞪着他,他知道这头牛是来报仇的。很难说梅罗离开农场再不回去,是因为这个可怕的故事,还是因为避开父子三人与父亲女友之间潜在的情欲关系。他的弟弟罗洛,则以另一种方式背叛了土地,他把农场卖给了澳大利亚人经营动物园。小说的结尾,设计为梅罗与暴风雪的抵抗,他在逆风中看到了那头剥皮至一半的阉牛,“以一只红色独眼守候着他”,仿佛命定的诅咒。安妮∙普鲁的生态观跃然纸上,她和古典的作家一样并不喜欢人类中心主义和现代文明。年逾古稀的主人公拒绝坐飞机,一定要在风雪中驾车回乡,即是日常生活中建构内心秩序的表征。
“阉割”动物是安妮∙普鲁直面暴力的母题。《脚下泥巴》同样写的是阉牛故事,叙述中却镶嵌着人类驯牛所经历的风险与伤害,更重要是互动中人被唤醒的那种原始欲望。被唤醒“饥饿感”的戴蒙德,不喜欢上大学,而想参加牛仔竞技,不失为和《半剥皮的阉牛》中梅罗抵触飞机一样的内心取向:“他一坐上牛背,内心立刻闪起幽暗的闪电,感受到光荣实在的自我”。所以,“饥饿感”到底是什么呢?小说文本的暗示,离不开牛仔与男性气质建构之间的关系。这都给我们强烈的暗示,雷蒙德的渴望十分有可能会成为灾难的起源。有一部当代作品几乎是《脚下泥巴》的衍生物,即2021年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提名、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提名、金球奖最佳剧情片的《犬之力》。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所扮演的牧场主菲尔·伯班克和雷蒙德的心灵布置如出一辙,他们对男性气质歇斯底里的追求和对女性倾向的焦虑和恐惧(幼年乘坐旋转木马时,拒绝乘坐有着丰满臀部的木马,而选择黑色公牛),最终幻化成了女导演简·坎皮恩以柔克刚、解构有毒男性气质的叙事媒介。安妮∙普鲁的处理则要柔和一些,她只是表达了这样的人已经过时了。
安妮∙普鲁曾在采访中谈到过《犬之力》的作者托马斯∙萨维奇,她说《断背山》刚发表时,托马斯∙萨维奇给她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写过一个类似的故事,不过当时,安妮∙普鲁并不认识托马斯∙萨维奇。读完《犬之力》之后,安妮∙普鲁盛赞这本书写得非常精彩,可惜作家生不逢时,在1967年前后《犬之力》并没有能获得广泛的关注。安妮∙普鲁甚至动情地说:“自从我在那通电话后得知了托马斯∙萨维奇这个人,并且在几天后读了他的著作,我就有了一种维护它的冲动。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作家。”她其实是明白的,她猜测当时的文化环境,并不是以文学来解构代表着美国拓荒精神的牛仔形象的好时机。
《近距离》中还有一些作品很特别,它观念先行似地表达了作者的自然生态观,例如《身居地狱但求杯水》中,安妮∙普鲁描述大地“危险而冷漠:大地固若金汤,尽管意外横祸的迹象随处可见,人命悲剧却不值一提。”我们曾谈到杜鲁门∙卡波蒂的《冷血》,发生地是美国中部的堪萨斯。农场主在经济萧条后生活渐有起色,却遭遇无妄之灾。安妮∙普鲁笔下的故事,发生在相邻的得克萨斯,发生在气温零下三四十度的怀俄明州、发生在环绕怀俄明的蒙大拿州、内布拉斯加州、罗拉多州、爱达荷州。怀俄明的首府夏延,州名来自印第安语,其含义是“大草原”或“山与谷相间”,诞生了安妮∙普鲁小说的基本场景。正如她在这篇小说中写的:“惟有泥土与天空最重要,惟有无止境重复倾泻泛滥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