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兴 白珂琦
电影院无疑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它在一条涧河边,小小的桑园桥成了大街通向影院的葫芦嘴。当一抹亮红的余晖铺满镇子西边的山巅,人们就涌上桥,又涌下来,在影院门口散开,像被吞进去又被吐出来。
桥边人家摆起小摊。瓜子、花生、兰花豆,用报纸裁小块,折成三角状包裹。茶叶蛋、煮花生,在煤炉上香气腾腾,一群人像被牵了鼻绳的牛,自觉围了上去。老人摇着蒲扇慢慢踱过来,侧身避让追逐打闹的孩子,在调皮的小脑瓜上拍上一扇。青年男女有的成对,有的成群,看似都精心装扮过,大摆裙,喇叭裤,刘海儿卷得高高的。
70年代,或许只有看电影最吸引人了。晚饭后,跟母亲走水巷,过大街,再被人挤人的桑园桥吐到影院前。母亲手里拎张小板凳,那是给我垫高用的,惹得后排观众一直嘀咕。母亲叮嘱我,腰弯一点,不能遮住后面的人。
电影院大概有两三个篮球场那么大。倾斜的坡度,一排排可以翻动的座椅,由高至低,向着舞台微微成弧形。随着音乐响起,后墙上方的窗口投出一道光柱,银幕出现天安门闪光的片头。大家不再讲话,但嘴巴并没闲着,吃零食的声音好像在与电影对白抢戏一样。
天气燥热,食物香味和人的体味汗味,慢慢在影院里发酵。虽有十几架吊扇呼呼转动,无奈两侧大门紧闭,气味根本散不出去。但大家好像感觉不到,不时发出一阵哄笑,或一片唏嘘。
散场后,踩着厚厚一层壳皮渣子,慢慢挪出去,前胸贴后背,一不留神就踩掉了人家的鞋。要出去很远到三岔路口,人群才散开。这一段路,可热闹了,大家七嘴八舌发表观感。
有次跟父亲去看电影,这是极为难得的一次,是工作狂父亲食言了很多次,终于在我领回三好学生奖状后兑现的一次承诺。我清楚地记得那晚的电影是《731部队》,散场后大家一边挨挨挤挤挪动小步,一边痛骂。一个镇上的居民,相互熟悉,场面热烈而温暖。父亲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半搂着我。有多久没跟父亲靠得如此近了?我心里暖暖的,抬头看了看父亲,他一脸凝重,摸了摸我的头,“落后就要挨打,你可要好好学习啊。”父亲的声音不高,迅速淹没在周围的嘈杂中,却如此清晰地刻在了我幼小的心灵里。
在外婆家,看电影也是件大事。如果哪天放映队伍进村了,那可不得了,这天等同过年。最兴奋的,莫过于我们这些孩子,胡乱塞几口晚饭,扛上长凳去占位置。这个时候,太阳红红地挂在西天半空,还没落山呢。村东的老槐树下,板凳影子斜斜地铺了一地。不过,我们可不想坐板凳,猴子似的上了树。坐稳身子,扒开风中晃动的叶子,在缝隙间寻找光亮。
镇上的孩子虽然体会不到这种野生的欢脱,但也有着另一种乐趣。那就是学校包场看电影。放的多数是战争片。当看到解放军牺牲,影院里就响起一片抽泣。当看到敌人被俘虏或击毙,场内立即响起掌声欢呼声,就差离开座位奔走相告了。
学校举行联欢活动,电影院就成了大礼堂。四年级时,我参加“六一”文艺汇演,表演一段歌舞剧,讲的是爱美的蝴蝶姐姐与辛劳的蜜蜂妹妹的故事。没有专用服装,老师就让我们穿紧身毛线衣裤,披纱巾当翅膀,用彩色硬板纸剪成蝴蝶蜜蜂的形状,戴在头上。接着抹胭脂、涂口红,我和蜜蜂妹妹一直噘着嘴巴,有口水就吸溜一下,生怕一碰就把口红弄没了。表演结束后,这点红是万万不可擦掉的,回家频频照镜子,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体面过。直到被母亲催着睡觉,拖到脸盆前强行洗掉。这是我第一次登上影院舞台,第一次成了被观众看的人。音乐响起,我笨拙地展开翅膀,露出僵硬笑容,在老师的催促下跳向舞台中央。那难忘的一刻,在我年少时光里抹下了绚丽的一笔。
如今,学校有了功能齐全的大礼堂,有活动再也不用去电影院了。看电影呢,手机下单,软座空调,方便而舒适。但不知怎么的,总感觉失去了那个年代特有的心境。再也不会因为有张晚场电影票,一整天都在盼望夜幕降临了吧?
现在,小镇旧建筑已拆得所剩无几,幸好老影院还在。它像一位守着故土的老人,衰弱沧桑,却倔强笃定,依旧默然伫坐在那里。夕阳西下时,我站在它面前,与它四目相对,彼此熟识,满含深情。
它身上那一抹亮红余晖,与那年父母牵着我的手走近它的时候,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