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感恩

□南京 吴晓平

一生想感恩的人很多,我觉得最该感恩的,应该包括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

小学五年级的一天,我还跟往常一样,一大早站在讲台上主持班会。和蔼的班主任老师走进教室,宣布从今天起,少先队改“红小兵”了,让大家重新举手表决选班干部。这种场合我经历过很多,基本就是走过场,果然,选到我的时候,大部分同学举起手。还没等点票,一个尖锐的女声爆破而出:“我不同意吴晓平当班干部!”循声望去,是一个去年才转到我班的女生玲。玲虽然不甚漂亮,却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明显带有北方口音,在我们这种传统的城南小学,还是出类拔萃的,同学们都很喜欢她。我也一样,甚至暗地里还学过她的发音。我脸上堆着笑,强作镇定地一伸手,请她站起来表达意见。只见她呼啦站起身,脸冲窗外,大声说:“你家成分不好,不能当班干部!”

血一下直冲脑门,我差点跳起来,在全班的哄笑声里,我急得要哭,求援的目光望向一旁站着的老师。怪了,刚才还和蔼可亲的老师,此刻脸上冷若冰霜(我一辈子忘不了那冷酷的表情)。我望着她,望着她,忽然一下就明白了,使劲憋住即将喷出来的眼泪,拎起书包就跑出教室……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遭遇挫折,它让我认清了人间的冷漠、世事的无常,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感觉我陡然长大成人了。

还有一个,应该算我生命中的贵人,且的确应该感恩的恩师。他叫英,当年我考取省电视台,因为不喜欢镜头前的工作,想到报社爬格子。是他,亲自跑到我那城南小厂,调取了档案,且收留我在他的麾下当了一名记者。他是我的恩师,也是我人生转折关头帮了我极大一忙的长者,理应感谢他一辈子才是。但是,当我在他手下干了十年,且在业务上获得许多奖项的时候,集团要创建一份晚报,领导问我愿不愿意去,我觉得这是锻炼自己的一个极好机会,满口答应时,英却很不高兴,理由是我在他手下也有提拔机会,在任何岗位上都可以创造佳绩,为什么要“叛出师门”?我一再解释,我喜欢创业,也喜欢挑战自己的能力,绝对不是为了自己“提拔”,更扯不上“叛出师门”。可他还是很生气,误会我是另寻高枝,从此不再理我。更没想到的是,多少年后,他也成了更大的领导,于是,哪里我不想去,他就调我去哪里;哪里不是我的强项,他硬叫我在哪里“坚守岗位”。我也只能消极怠工,躲在办公室里写写小说,没事去电视台老友那里做做嘉宾。就这样,墙内开花墙外香,我阴错阳差成了专职电视主持人,且红了。

可是我心底很苦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何况英还于我有知遇之恩。虽然许多年前他已退休,这些年和我不通音信,但我心底始终压着块石头;虽然这些年人前人后我从没说过他一个不字,但我内里总觉得欠他一笔心债。所以前些年我退休时,心心念念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拖上老妻,登门去他家谢罪。我关照老妻,到了英家,随便他怎么说我,臭我,甚至骂我,你也不要插嘴,因为他是我老师,恩人。实际上,那天英看我们夫妇同去,十分高兴,远远迎出门,还非要在饭店里隆重摆上一桌,推杯换盏间,旧情境如泣如诉难忘怀;把手言欢里,几十年恩怨尽在不言中……这件事,我觉得是我晚年最开心的一件事。

静夜思,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玲揭开我的身世,虽让我痛不欲生,却开启了我一段奋发向上的人生;英出于误会,改变了我一帆风顺的生活轨迹,逆境中激发出我生命的另一种潜能,从一个摇笔杆的文人变成耍嘴皮子的明星。所以,我应该感激他们成就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你说,不应该感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