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早春,祁智去北方进行了一次采访。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暑假里爸爸在她和妈妈面前去世,妈妈则患有顽固性类风湿性心脏病。
祁智见到小女孩是在半年后,每天,她要做早饭,狂奔着去医院拿盐水瓶;然后喂妈妈吃早饭,狂奔着去赶公交车;傍晚下公交车,狂奔着回家做晚饭……日复一日,总在狂奔。问她累不累,小女孩笑着说:“我是为妈妈跑的呀,我要为妈妈跑一辈子。”
那次报道之后,祁智眼前总能看见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在奔跑——双臂摆动、双臂垂直拎着盐水瓶、或者一手压着背上的书包一手划动。“三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写一部长篇小说,始终没有动笔,就一个原因:不忍心;三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就一个原因:不甘心。”
这么多年,祁智一直有意识地采访学校、家庭、孩子,获得了更多故事,也在获取动笔的决心。如今,以小女孩为原型的小说《方一禾,快跑》终于问世,书中方一禾奔跑的身影,也逐渐与祁智年少时奔跑的身影重叠……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姜斯佳/文 牛华新 顾闻/摄
那些奔跑的岁月出现在眼前
祁智上小学时,爸爸在外地工作,一年只有暑假和春节可以见到面。妈妈身体差,每次祁智坐在教室里,只要外面传来救护车的声音,老师和同学都会把目光投向他,他就知道妈妈又被抢救了。镇上的人家只在镇里的医院看病,不会被救护车带到县里、甚至上海的医院,只有祁智家有条件,这样的情况一年有两三回。
救护车走后,祁智放学回到家,总会发现门口放着邻居送的食物或其他东西,外婆正在家里做晚饭,稀饭在炉子上刚烧开。外婆会先倒一些稀饭在保温瓶里当作早饭,然后看着祁智吃完,帮他把前门和后门锁起来,再回自己家做家务。“太阳还在天上,我的傍晚就开始了。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一点一点变黑,想着我的妈妈在哪里,想象她可能在打针、在抢救。我从来不心疼妈妈被打针,反而特别高兴,如果哪天她不需要打针了,说明不行了。”过一段时间,救护车的声音再次响起,所有人又会看着祁智,他知道,妈妈回来了。
妈妈回家的第二天,外婆通常每天都要煮一锅腰花汤给妈妈补身子,让街上的肉铺准备好一对猪腰子,祁智去拿回家。“上午第一节课快结束的时候,老师会看着我提醒我,这个时候我的脚已经伸到了外面走廊上,下课铃响,我已经冲出去了。”到了肉铺,拿起一对猪腰,祁智狂奔着送到家里,返身再往学校跑,到学校的时候上课铃刚好响了,祁智会因为自己赶上了而开心。“我当时从来没有感觉到奔跑很累,我奔跑,说明妈妈还需要我奔跑。”
后来在报道时看小女孩奔跑了三个早晨,祁智看得泪眼蒙眬,“我当时感觉是我自己在跑,那些奔跑的岁月出现在我的眼前。”采访时,小女孩的妈妈坦言,自己曾经想自杀,但女儿知道后,对她说:“你不能自杀。我每天说‘我回来了’‘我走了’,有人答应,我就是女儿,没有人答应,我就是孤儿。”八岁的小女孩说出的话早熟得让人惊讶。
祁智采访过很多这样的家庭,看到很多这样的孩子,“我真实地体会到我们人性当中潜在的那种反抗,那种不屈,那种勇敢,那种坦然,甚至包括一种释然。”同时,他也看到学校、社会团体对这些家庭的关注度越来越高,关心和帮助的方式也在进步,“我们很多年前那种关心和帮助,还是一种比较简单的,甚至是‘强迫式’的,不管你需不需要,反正我都要来关心你。现在则会用非常得体、体贴的方式。”
祁智曾请教一位小学校长,如果一个孩子的家庭发生变故,学校知道吗?校长说,有的家长会和学校沟通,也有的家长一直不说。面对后一种家庭,校长说:“有时候‘疏漏’也是关心。孩子是单纯的,知道你不知道——不知道就没有伤害。时间一长,难免知道了,就想方设法,和孩子一起‘过来’。陪伴一段,关注一生。”
儿童文学的本质是选择
在祁智看来,现在的儿童文学跟过去相比其实是发展了,参与写作的人多了,涉及的面也广了,对孩子的内心也更加深入了。“现在我们对孩子的生活观察得更加完整了。过去我们的儿童文学要求美一点、新一点、好一点,可是如果面对苦难怎么办?我们也要通过笔,把面对苦难的态度和精神表现出来。”
“儿童文学的本质是选择。就相当于我们成人什么都可以吃,但是给孩子吃的一定得是对身心健康有好处的。这本身就不简单。”写《方一禾,快跑》之前,祁智做了很长时间心理上的准备。“你可以把它写得很沉重,把大家往苦水里拽、往泪水里拽,但如果你面对这些孩子的不幸、面对自己的不幸时扛不下去,整个文章基调就会越来越低沉,这个作品写出来一定是失败的。我希望我笔下呈现的是一种昂扬向上、拥有明天的生活,毕竟我们经历过不幸,最终都走出来了。”
具体呈现时,祁智选择花260多页的篇幅,集中于方一禾的一天,闪回穿插的过去片段则用另一种字体标识出来。在这一天里,方一禾的每一个活动都被分解得很细致、很逼真,为什么选择这样事无巨细的方式?“一个原因是,我们现在的小说,尤其是儿童小说已经找不到动词了。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家不注意观察生活,纯粹编故事。我曾经提出来,在文学作品中‘吃’不是动词,‘怎么吃’才是动词。所以我用了很多动词,力求把动作写完整。这中间的每一个动作我都演了一遍,然后记录下来,变成文学的东西。我要把它抠准了,这样才能与方一禾的一天——他的紧张、他的匆忙、他的局促吻合。我的用意不在于写一个励志主题,而在于写一个文学的鲜活少年。”
“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东西,永远比胡编乱造的东西要精彩得多。”方一禾上的那堂关于“莫比乌斯带”的数学课,来自祁智实际旁听数学课的体验。小说里,方一禾想象自己不停地奔跑,在永恒的莫比乌斯带上追寻爸爸,在一天的结尾,他用一条莫比乌斯带把妈妈和自己连在一起,终于获得了轻松的睡眠。
写得像比写得好更重要
追溯到儿时,祁智对写作最初的兴趣是从编故事开始的。
有段时间,祁智的爸爸每天中午都在看一本《水浒传》,看一段就把书扣在肚皮上睡午觉。即使连书名都读不准,但在好奇心驱使下,祁智会匍匐着爬过去,偷偷摸摸把书拿起来读,等到爸爸呼噜声小了,可能要醒了,再把书原样放回去,跑出去跟小伙伴讲书里的情节。小伙伴们听得津津有味,祁智第二天中午就再去偷偷看书。一部《水浒传》其实还没看到十分之一,但是祁智跟同学们讲了一整个暑假。后来其中一个同学终于买到了《水浒传》,看了之后把书扔掉了,说这本书是假的,跟祁智讲的一点都不一样。“我讲故事的时候,所有小伙伴的眼睛都很认真地盯着我,让我觉得特别幸福,于是决定要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
但是梦想也会发生变化,在“成为讲故事的人”之前,祁智的梦想是“在街边炸炒米”。那之后,祁智又羡慕当老师的父亲可以在讲台上用粉笔写字、侃侃而谈,于是读大学时填报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做了九年中学老师,其中八年还是班主任,祁智收获了自己的教学心得:“其实跟学生建立关系,几秒钟就得把他们‘搞定’。你不能把他们当成朋友,你是不是他们的朋友,他们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和学生们要建立一个家庭,在这个家庭里面你是家长。”谈到身为家长的职责,祁智概括为“蹲下去说话,站起来带路”。蹲下去跟孩子说话,这样才能与孩子看世界的视线高度一致,但老师不能总是蹲着,不能比孩子还萌,老师的责任是要站起来带孩子往前走。
后来,祁智离开讲台,但没有远离孩子们,转而从事儿童文学的出版工作。一入行接触的就是儿童文学界的“天花板”曹文轩、黄蓓佳、金波,祁智与同事们参与编辑的《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黄蓓佳倾情系列》《“我喜欢你”金波儿童文学精品系列》经久不衰,持续畅销,被出版界誉为“曹黄金”。看“天花板”看得多了,祁智也想试试自己能否达到这样的高度,开始了儿童文学创作。
《小水的除夕》可能是祁智创作的转折点,写这部小说始于对故乡人的深切怀念。“我小时候吃过‘百家奶’,因为生下来就有12斤,妈妈奶水不够,就在镇上的妈妈们怀里传递,晚上才回到我妈妈怀里。每次回到镇上,都有很多妈妈们说‘我以前喂过你奶的’,我每年都要回去看她们。”早些年回去,祁智发现这些妈妈们一年比一年茁壮;后来,她们一年比一年衰老,皱纹多了,白发多了;再后来,妈妈们一个接一个走了,变成了墙上静止的照片。“她们不再变了,而我们开始慢慢变老。我得赶紧把对她们的思念、爱与感恩变成小说,否则等到我有一天变成相片,就没人写这些东西了。”
■对话
读品:您的传统经典阅读笔记《弦歌》在出版之后,一年内加印了八次,并获得“中国好书”的称号。在您看来,如何让看似高深的传统经典走下神坛,走进千家万户?
祁智:我有四点体会:第一点,要知道作品的时代背景,就是国家的命运;第二点,要知道作品的写作背景,就是个人的命运;第三点,要知道一些重点字词的解释;第四点,要知道典故。掌握这四点我就不会错,要错也错不到哪里去。莫砺锋老师、胡阿祥老师、高峰老师、俞香顺老师做研究,他们搞得山高水长。我跟他们不能比,我是在自己的菜地里种点西红柿,种点西瓜,然后把这些东西分送给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或者是路人。
在欣赏传统经典时,我有自己的见解,比如我们都说李白怀才不遇、杜甫怀才不遇、孟浩然怀才不遇,仿佛唐朝的诗人怀才“遇”的人很少。但是我们往往没有想过,他们怀才不遇,唐朝的发展却一点没受影响,那就说明他们怀才不遇是正确的。这些大诗人怀才不遇,是什么原因?因为他们的才不是治国理政的才,不是经天纬地的才,而是文艺的才。
读品:您平日坚持文学写作,同时长期进行语文教学研究与文化研究,还要做编审工作。想知道您的日常工作节奏大概是什么样的?
祁智:我有个口头禅,“把工作当成业余爱好,这样我就充满乐趣;把业余爱好当成工作,这样我就认真当个事去做。”所以我工作一般做得也还行,从来没有人看到工作让我愁眉苦脸的。业余爱好我也做得很认真,不管什么情况,每天有空总是要写一点。
现在我不在教师岗位,但我把一到九年级的教材翻烂了四套,随便点哪篇课文,我都可以随时去上课。我几乎给每一篇课文写了心得,还写了几十篇论文,好多篇被人大复印资料转载。我还看了7000多份教案和课堂实录,研究每一个特级教师的风格和问题。
对我来说,其实每个角色之间的转换很轻松,就相当于拿着遥控器转换频道一样,这个需要心态好,当然也要有一定的能力。
祁智
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德艺双馨”中青年文艺工作者,“书香江苏”形象大使,江苏文艺“名师带徒”计划名师。出版《芝麻开门》《小水的除夕》《二宝驾到》《沿线》《奶牛阿姨》《告诉你一个秘密》《弦歌》等文学作品六十余部。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冯牧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江苏紫金山文学奖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并被翻译成英、日、德、印度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