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礼物

□宜兴 欧彦汐

去医院探视燕子。她蔫蔫地半躺在病床上,头戴着一顶摇粒绒帽子。帽子底下,原本利索的短发消失了;白皙的脸变得黢黑,再看不出可爱的小雀斑;两颊凹陷下去,鼻子倒显得高挺了。我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眼泪,低头抚摸她的手臂。可是,原本圆滚的臂膀形同槁木,一点肉都没有。

“你摸了,就枯木回春了。”她突然打起精神,用我熟悉的语气文绉绉地说,倒把悲伤的氛围打破了。她曾是我们学校的文学社社长,如今是一名语文老师,虽然爱好文学,但性格一点也不“林妹妹”。她身高体胖,却矫健机敏;她总是喋喋不休,却出口成章。可是现在……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让你不要来,你偏要来。不就是想看看我现在骨感时髦的样子吗?好了,你回吧,我在乡下老家路口的小超市给你留了个礼物,本打算化疗结束自己回家拿给你的,但是……你认得路吧?”我感觉她是个蹩脚的演员,浮夸的演技没有表现出剧本想要的欢喜与洒脱,而我已经放弃表演,头整个埋进了她的薄毯里。

她乡下的老家我当然认得,第一次去是在高中暑假。那个几乎“家徒四壁”只有妈妈的家,却让我乐不思蜀。她腿脚不便的妈妈,倚靠在门口一脸不好意思地笑,她担心城里来的我住不惯乡下的平房,吃不惯地里种的菜。我当然不会在意,燕子更不会在意。

后半夜,她开着小电驴带着我,去邻村的荷塘看日出。车子开得歪歪扭扭,我紧紧抱着她圆滚滚的腰身,借着月光,我清晰地看见她雪白的肩膀在月光下似乎笼罩了一层薄雾。一缕金色的天光冲破云层的时候,我们来到了荷塘边。她展开双臂,面对朝阳和荷塘,大声地喊:“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那句诗和她朝阳里的侧脸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一个美好的注脚。

后来燕子成为镇上中学的一名语文老师。她与我同岁,但至今单身,而我却囹圄于世俗生活,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红尘就是烦恼多,很多年来,我总是哭哭啼啼、愁眉苦脸去找她。她在镇上的家,在一座长桥的下面。每次走到长桥,就远远看到她在桥那头等我。

我们对文学的爱好没有因为年岁增长而改变。她更是仗着精深的文言文功底爱上了佛家的古籍,理论一套一套的,几乎成了虔诚的佛教徒。而她对我的安慰却显得潦草又搞笑。我说我长了好几个结节,她给了我一本《药师经》。我说自己满足不了父母的期待,她说不符合别人期待并不是自己的错,实在郁闷可以向菩萨告状。我想让她辅导我儿子写作文,她看着夕阳映衬下的湖面说,“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我拉住她,希望她把一身的文学细胞全部倒到儿子身上,她却淡然地说,千万不要喊她教写作文,那不是教出来的。仿佛天大的烦恼,在她眼里都如同浮尘一般容易拂去。

没有她的陪伴,我一个人来到了燕子乡下的村子,看到了属于我的礼物。那是两本本子和一张便笺纸,一本是她抄的美好的诗文和经文,怕我看不懂还有注解。一本是她自己总结的写作攻略,还有搞笑的插图,是给我儿子的。便签纸上是她龙飞凤舞的字:你心生烦恼的时候听不到我的唠叨了,就多读读诗文和经文吧,它们可以疗伤;写作攻略是我一家之言,希望能帮到你儿子,可惜无法当面讲解了……

我站在村口的路边,泪眼模糊,却无比清晰地看见,那个身形健硕的天才少女,站在荷塘边、站在长桥下,太阳正破开朝霞,晨风掀起她的衣襟,她仰起头,声音洞穿晨空,“太阳初出红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