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明代正德元年（1506）的春天，大画家沈周八十岁了。这一年，他完成了一组颇费心思的佳作——《卧游小册》。所谓“卧游”，顾名思义，即躺着玩乐。这一书画传统起于南朝，当时有一位著名的隐士宗炳，一生懒得做官，却是个狂热的背包客，游历遍了祖国名山大川，到老了，腿脚不便，就想出“卧游”之道。他画下曾经去过的山水，将它们挂在墙壁上，躺在床上亦能举目欣赏，四周环绕的山水，成了图像的回忆录。

宗炳和陶渊明一同被后世《宋书·隐逸传》记载，身为隐者却留有其名，陶渊明是以诗文传世，宗炳则是在书画史上留下了这一脉“卧游”的传统。

沈周的《卧游小册》，灵感便来自宗炳，沈周也一辈子不曾出仕为官，足迹不出吴地山水。因“父母在，不远游”，沈周母亲长寿，一直活到九十九岁，母亲去世那年，沈周自己也是八十老翁了，按他自己在诗词中所说，已经是“老眼敛华”的“白头痴老子”，等到能自由远游，也已经有心无力，《卧游小册》便画于此时。

又过了百来年，《卧游小册》流传到了晚明时期的徽商王越石手中。一日，王越石邀请著名的鉴藏家张丑到家里品鉴自家所藏的古玩字画，张丑对《卧游小册》赞不绝口，留下了迄今可考的对《卧游小册》的唯一描述：

“沈启南卧游小册（绢本凡廿四帧）：按跋尾，经始于甲子之岁，图成于丙寅之春，时年正八十矣，而精细古雅，气可食牛，是宜子畏徵仲诸公敛衽屈服也。此册今在王越石处。”

子畏便是唐伯虎，徵仲即为文徵明，让唐伯虎文徵明都甘拜下风的这二十四帧图册，也给了艺术史学者金允哲一种书写的灵感：古人以“帧”论图册中的单幅绘画，而“帧”又是视频图像的专业术语，“抽帧”，是指在一段视频中，每隔一定间隔，抽取若干单幅图像，再拼接为一段新的视频。而艺术史，乃至个人的记忆史来说，大量存在着这样主观或非主观的“抽帧存储”。金允哲的《不必向长安——沈周的记忆抽帧术》，便是借助沈周隐藏在图册中的信息，再与浩如烟海的诗文书画中抽取的关键帧，去咬合、比对、蒙太奇，从而重新剪辑成一部新的片子：明代隐士沈周的一生。

人有命运，书画也各有其命，在王越石之后，《卧游小册》不知命运如何流离辗转，今已失传不存。但北京故宫博物院内倒珍藏有一组17开的沈周真迹，名为《卧游图册》，仿佛《卧游小册》的孪生兄弟，依然向我们展示了沈周晚年老到熟成的笔力，也隐约提示了失传了的《卧游小册》中可能的内容。

有意思的是，沈周在故宫藏《卧游图册》中的自跋中写道：宗少文四壁揭山水图，自谓卧游其间。此册方可尺许，可以仰眠匡床，一手执之，一手徐徐翻阅，殊得少文之趣。倦则掩之，不亦便乎？于揭亦为劳矣。真愚闻其言，大发笑。——意思是说，宗炳的卧游还要把画张挂四壁，也挺累的，还不如我这个小册子，躺在床上就可以随便翻翻，困了就手一掩，更加省劲——果然，会卧游的画家，个个都是躺平的高手。

宗炳卧游四壁山水，沈周的卧游更随意了，野柳、菜花、小鸡、老牛，枇杷、石榴……世俗生活的一切景物都可入画，都是卧游的内容。沈周不是背包客，他是有着江南深厚耕读传统、孜孜咬菜根的田间翁。好不容易在祖宅秋轩种下几株象征着富贵的牡丹，没多久就被人连根拔起偷走了，连作为景观的青苔也被破坏。好在主人倒不恼，还笑嘻嘻地写诗：“荒庭粗整石阑干，始买花栽得牡丹。富贵同心有人爱，繁华移手别家看。烟根已拔苔犹破，雨坎空存土未漫。笑抚老怀无所惜，固知留到子孙难。”

富贵花被人偷走了，偷走就偷走吧，移栽到别人家也自有爱花人来欣赏它，老人对一切得失都不再可惜了，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也不见得都能留给子孙。

这是老者的豁达，但同时，也是创作者的豁达。艺术之珍贵，便在于从创造中拥有。沈周失去了他的富贵牡丹，但他写了这首诗，又为牡丹画了画，这牡丹便借他的诗画而传世，并永远跟他的姓名联系在一起，永远归他所有。这株被盗掘走的牡丹，盛开得反倒比任何人家庭院里的牡丹都更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