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

长久以来，有种观念认为金钱是“无所不能”的，在市场经济时代尤其如此，用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的话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拿来买卖的时代”。的确，市场是一种分配资源的方式，这种源于自然的物物交换方式的高度发展和成熟的存在，是现代工业文明和消费文化的根本基础。从古代社会起，大小各异的交易市场就曾经遍布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但只有到工业革命以后，市场才释放出如此的魔力，以至于人们可以便捷地购买到几乎任何他需要的东西，出售几乎任何他视为多余的或可以带来利润的东西。市场经济既带来真实可感的经济利益，又带来广泛的活动自由，这确系迄今为止符合人类本性的最伟大的发明。然而，随着市场价值观在社会生活中逐渐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金钱的力量与买卖的逻辑也在侵入社会生活越来越多的领域，日益主宰着我们的整个世界：雨雪天里出租车能否加价，企业掏钱能否换取污染的权利，以礼金取代为朋友精心挑选礼物是最大程度保值还是会损伤友情，给予物质补偿会激励献血者的热情还是相反……许多人担心，如果放纵市场力量的无限壮大，可能会引发始料未及的后果，毁掉人类文明所应当珍视的某种意义与价值。“桑德尔之问”用形象化的表述道出了这种担心：金钱真的可以买到一切吗？

桑德尔曾经连续许多年在有关市场伦理的研讨课上与学生们讨论现代政治所缺失的那个重大议题：市场的角色和范围。市场在公共生活和个人伦理中扮演什么角色？我们怎样决定什么东西可以买卖？什么东西由非市场的价值掌握？哪里是金钱的法则行不通的地方？基于这些讨论和长期反思完成的著作《金钱不能买什么》延续了桑德尔一贯的写作风格，抽丝剥茧、层层深入，以逻辑清晰的文字和丰富多样的案例，开放式地讨论一个核心命题：在一个好的社会中，金钱和市场应当扮演何种角色？

在桑德尔看来，金钱当然不是万能的。比如，金钱买不到友谊。人们或许能花钱雇人做朋友可以做的一切：陪你逛街吃饭，和你聊天听你倾诉，帮你解决生活中的大小困难，甚至在你的每条朋友圈点赞。但即便出再高的价钱，也没有人可以“买”到一个真正的朋友，那种发自内心，被我们称作“友谊”的情感体验，无法量化，更不可能待价而沽。再比如，金钱买不到荣誉。收藏家或者沽名钓誉的富豪也许有机缘能买到世界冠军或者诺贝尔奖的奖牌，但谁都知道，“买到”奖牌和“获得”奖牌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

“金钱万能论”不能解释的现象还有很多。瑞士政府曾挑选中部偏远山区一个人口稀少的小山村沃尔芬希作为核废料的掩埋地点，当进行初次民调时，51%的居民赞成存放。政府为了激励更多人同意，提出高额补偿金，然后再度进行民调，但是让人意外的结果是，赞同的人数竟然降至25%。具有共同价值追求的共同体，在涉及伦理原则时，他们毫不犹豫地对市场原则说“不”。以色列的一所托儿所对那些无法按时接孩子放学的家长课以罚款，结果却导致迟到的家长人数翻倍——他们原本的不安和内疚，因为罚款而变得心安理得。一旦金钱侵蚀了道德义务，原有的责任感就难以得到恢复。

经济学家并不关注人类所有的行为动机，而只强调人类的获益欲望。其他种种美德，如利他主义、仁慈、慷慨、团结和公民职责，在什么情况下以什么方式影响人的行为，需要我们借助经济学之外的视角去寻求答案。剧院前的黄牛党、医院门口的号贩子为什么是可耻的？因为它意味着那种“先到先得”的排队伦理被“花钱即得”的市场伦理所取代，而这种转变的本质是对社会公正的腐败与侵蚀。

桑德尔提醒我们，除了市场与金钱的力量之外，正义、公正、平等、社区感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责任等，都在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和人际关系的改善提供引领和动力。事实上，很多人也认识到，市场规范并不适用于诸如家庭生活、友谊、教育、环境等领域，但对市场侵入这些社会领域的苗头，我们不该失去敏感，不能因无奈而默认或见怪不怪。

任何一个期盼生活在美好社会的人，都不该听凭金钱信马狂奔，而希望将缰绳操控在自己手中。我们应该做的，是选择好前行的路径，明确必须避开的歧路的路标。“有钱能使鬼推磨”，掺杂着不同人对金钱的“羡慕嫉妒恨”，今天人们关注“桑德尔之问”，应该是基于力图阻止这句古话变成现实的动机。也许，划定一个明晰的市场逻辑的运用限度以确定金钱当止于何处并不容易，但是对这种界限保持警惕则是必须的，而这正是“桑德尔之问”最重要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