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读品周刊

宋词之外,还有宋诗

《宋诗选注》 钱钟书 选注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蒯乐昊

唐诗、宋词、元曲、明传奇、清小说……一个时代与一种文艺样式紧密联系在一起,可能恰恰说明了一切艺术样式都有其生命周期,说是时代特征也好,时代局限性也罢,长盛不衰的艺术终归罕见。

古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在东宫时,每每听闻父亲在国外又打了胜仗,内心就要犯愁,生怕全世界都给他老子征服完了,自己将来英雄无用武之地,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紧跟着伟大的诗歌创作时代而起来的诗人准有类似的感想。”钱钟书在他的《宋诗选注》序言里这样写道。

唐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全盛乃至巅峰,紧随其后的宋人难免有黔驴技穷之感,北宋王安石说: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语言,已被乐天道尽。——雅的俗的,都被唐人玩明白了,宋人再怎么使劲,也都是唐人玩剩下的,徒呼奈何。

“诗歌的世界无边无际,不过,前人占领的疆域愈广,继承者要开拓版图,就得配备更大的人力物力,出征得愈加辽远,否则他至多是个守成之主,不能算光大前业之君。所以,前代诗歌的造诣不但是传给后人的产业,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向后人挑衅,挑他们来比赛,试试他们能不能后来居上、打破纪录,或者异曲同工、别开生面。假如后人没出息,接受不了这种挑衅,那么这笔遗产很容易贻祸子孙,养成了贪吃懒做的膏粱纨绔。有唐诗做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钱钟书作《宋诗选注》,倒像是在稗子中选精谷,矮子里头拔将军。

请注意,他选注的不是宋词,而是宋诗,是宋人在唐人光环之下的阴影,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部分,钱钟书一方面承认宋诗的局限,但另一方面,他依然在暗处看到星火之辉。

正因为此,选注宋诗工作量颇为浩繁。选注唐诗则要便利得多,有一本《全唐诗》作为一代诗歌总汇存在那里,后人要选一滴水,只需前往这一池水中舀取。宋代诗歌不存在这样的总汇,选注者得翻阅大量诗集、选集、类书、方志,四处搜罗,才能得宋代诗歌的总貌。

来看看钱钟书精心甄选的名单吧:一方面,宋代诗歌固然绕不开欧阳修、苏轼、秦观、陆游、杨万里、王安石这样的大家,他们在诗歌之外也同样有大量词作传世,但另一方面,钱钟书的名单里也囊括了许多诗名并不显扬的诗人,比如柳开、陶弼、晁端友、徐俯、韩驹、李纲……有些人只凭孤零零一首诗入选。钱老承认,文学史历来不够公道,在一切诗选里,都是小家占便宜,那些总共只保存下来几首诗的小家更是便宜占尽,因为他们一生统共只有这么一点好东西,一股脑儿陈列在橱窗里,令读者悠然神往,殊不知这点儿样品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另一种尴尬景况,是有些宋代大作家大诗人,因为词名大炽,反倒被人忽略了其诗。比如晏殊,以善于写词著称,甚少有人知道他也是极其高产的诗人。他的门生曾说,“晏相国,今世之工为诗者也。末年见编集者乃过万篇,唐人以来所未有。”如果这些学生没有夸张,那晏殊的诗歌作品量要超过“六十年间万首诗”的陆游。可惜晏殊的词名太显赫,他作的诗反而被忽略了,这一万多篇诗都散失没有流传,直到清代才有人辑补一二,钱钟书的《宋诗选注》里也只收录了一首。

同样只收录了一首诗的,还有宋代大词人柳永。柳永传世词甚多,按宋人评价,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间的太平景象,全在柳永词中。柳词香艳糜费,多是些莺莺燕燕的“花间词”。但他一生仅留下两三首诗,却完全是另一副面目。比如钱钟书收录的这首《煮海歌》,写就了盐民的痛苦:……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糇粮;秤入官中充微值,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

长期混迹温柔乡的风流浪子柳永,原来亦可以是严肃、悲悯和反讽的,这首长诗不但接续着唐诗光辉,更接续着汉乐府以来的人文主义传统。如果不是钱钟书的选注,我们会忽略宋诗,忽略文化气脉的延续性:虽每数百年必历大变,仍有坚韧内核隐隐地伏线千里,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