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园
要么读书,要么旅行,灵魂和身体,总要有一个在路上。这句近乎真理的流行语,已经被反复实践。暑假期间,我身边至少有三位成功逃离日常琐屑的朋友,已经通过自驾游实现了灵魂和身体的合一。这一招不新鲜,42年前,当时声名如日中天的拉美文学巨匠胡里奥·科塔萨尔也用过。1982年,科塔萨尔和他的第三任妻子、加拿大摄影师卡罗尔·邓洛普,以近乎疯狂的姿态,完成了一场从巴黎到马赛的高速公路自驾游,历时32天。
说疯狂是有原因的。1982年的科塔萨尔,已经68岁,1981年8月,他突发严重胃出血,在经过艰难的抗争后,才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比他小32岁的妻子邓洛普,也刚刚从一场重病中暂时缓过神来。
和疾病斗争的日子里,科塔萨尔和妻子被困于四壁之内。他用极其魔幻的语言描述两人的日常处境:“一些物品之前还是我们的朋友,却渐渐开始反抗我们最基础的日常操作:过去,冰箱一直用满意的呼噜声陪伴着我们,为我们生产冰块,现在,每次我们想听唱片时它就开始咆哮。冷水龙头开始冒热水,热水龙头开始冒冷水,给我们带来阵阵尖叫和不同程度的创伤。”几乎周遭一切都面露狰狞,邪恶的楼梯台阶带着他们滑向塌陷,账单明目张胆地威胁夫妻俩,餐刀开始咬人,埋伏着的叉子也很不安分……风暴已经在房子里慢慢酝酿。
这一对连斗室之内的世界也无力掌控的病人,毅然决然对赌病魔,开启一场蓄谋已久的户外大冒险。这场冒险,早在1978年秋天,两人相识的次年就已经被列入计划。游戏规则如下:其一,完成巴黎到马赛的旅程,其间一次也不离开高速公路。其二,对每个站点进行探索,每日两个,务必在第二站过夜。其三,对每个站点进行科学调查,对所有的观察予以记录。其四,从伟大探险故事中获得灵感,写一本关于探险的书。《宇宙高速驾驶员》便是第四条游戏规则带来的产物。这本日志形式的书,在科塔萨尔的著作里,并没有太多文学意义上的价值,但一以贯之的悬疑、荒诞、幽默风格,是典型的科塔萨尔式,对沿途所遇的镜像式呈现,让读者得以有机会贴身细察科塔萨尔的世界。
从巴黎到马赛,有700多公里,这段只需要7小时车程的物理距离,科塔萨尔和邓洛普耗时整整32天。一路同行的,除了夫妻二人,还有一辆红色大众露营车,车上配有一个水箱和一张可以变成床的座椅,科塔萨尔另外装备了收音机、打字机、书、红酒、罐头、纸杯、灯和加热器,甚至还有泳裤。科塔萨尔称他的大众车为龙,“而且并非某条普通的龙,而是法夫纳。”在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法夫纳是一条愚蠢邪恶的巨龙,最终被英雄齐格飞杀死。科塔萨尔在法夫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将它归类于他刻意要捍卫的“那些被秩序认定为怪物、但凡有可能就会被消灭的东西”。
既然以龙为座驾,科塔萨尔和邓洛普便自名为“狼”和“小熊”,三只充满野性的“动物”开启了奇妙的高速公路行程。在一路的探险中,龟速前进的他们,渐渐与高速公路上最隐秘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这是星光、森林、草地和小动物组成的童话世界,带他们远离科技轰鸣的巨大噪声。
7小时的路程如何变成32天?文学、音乐、美术和历史的馈赠,还有朋友们偶尔的加盟,使得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充满了无限的弹性。从巴黎到马赛,沿途有65个站点,每到一个站点,科塔萨尔和邓洛普都伸出敏锐的触角,或者说启动雷达,捕捉与他们精神世界同频的物质世界。例如1982年6月5日,在罗西纽尔站点休息时,科塔萨尔被远处的风景吸引,他的目光沿着不知名的采石场滑行,直到“一节简短的乐曲开始在旋涡中开路”。在舒伯特的引导下,他感觉到“就像伤口意外被治愈”,“然后万物缓慢地、如此缓慢而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寻找彼此的和声,把周围的山脉甚至逐渐到来的游客都纳入其中。”随车携带的收音机,则把世界各地的消息递送给他们。5月29日,来自BBC的马岛战争消息,就令科塔萨尔十分沮丧。
这场高速大冒险,始于1982年5月23日,终于6月23日,原本计划33天的行程,由于中途行程变动,实际用了32天。冒险结束后四个多月,1982年11月2日,身患白血病的卡尔罗·邓洛普去世。当年12月,科塔萨尔将两人在旅途中的记录整理成书,并撰写后记,以此了结这场“到此结束,不过也仍在继续”的旅程。
1984年2月12日,科塔萨尔因病去世。他和邓洛普用性命进行的行为艺术,真正画上了句号。而读者的围观和模仿,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