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缩影

□南京 吴晓平

骨折居家养伤,许多朋友要来看我,我坚决不让。“天热,我衣衫不整地潦倒在家,你们带个仨瓜俩枣来,关心我还是看我笑话?”我恶狠狠地说。

讲话如此绝情无礼,固有怕人客套,狠话吓退之意;另外每天睡床上刷手机,看甲同学去山里度夏,乙群友到海边游泳,恨自己伤不逢时,心情也是坏到极点,不想示人一副狼狈相。只有群友老白干,可以不管不顾来我家。说起来老白干和我交情并不深,既非同学,也不是同事,30年前认识他时,我还在报社,只知道他是一普通工人,喜欢写写小文章,经常给报社投稿。忽一日,他写来一投诉,原来是他女儿的朋友遭遇车祸,肇事单位不认账。本来我想这也不是你的事,管那许多作甚?但既然投诉信来,我也只好亲自上门调查,且圆满解决。一来二去认识了,知道他是个热心人。如今退休了,还经常在群里组织各种公益活动,将一帮无所事事的老头儿老太,“耍”得团团转,我戏称他是群里的组织部部长。前些天他与我有事见面,这才发现我骨折,很不过意,说要带些粽子给我。本来我严格封锁消息,怕人来看我。但听说是他老伴亲手包的粽子,我连说可以可以——每年端午节送来送去的粽子,价格不菲,花样繁多,其实一点都不好吃。但老白干妻自家包的白米粽子,没一点花头,糯米揣得结实,一口下去,就是妈妈味道!

老白干一生坎坷,家境并不富裕,老伴十几年前害一场大病,医生给她判了“死刑”,说顶多只能再活3个月。心力交瘁的老白干在医院陪护半年多,眼看医生束手无策,不死心,将老伴拖回家,四下求医,老妻至今还健康活着。都是穷人家出身,老伴平时亦无甚营养,就粗茶淡饭。她还会各种家务,不仅粽子包得好,和面擀皮包的饺子也是一绝。饺皮咬口筋道,馅也和得好,无论韭菜芹菜甚至冬瓜,四季菜蔬,经她随手一拌,鲜美异常!老白干知道我在家养伤无聊,过两天说他和老伴来陪我掼蛋,顺便包些饺子给我吃。孰料那天他顺便还带了一群友画的十多幅扇面,叫我在后面题字。我说我的字像狗爬,哪能上得了扇面?老白干坚持让我写,还威胁我说,许多群友想来看我,他拦不住。一来吃人家嘴软,二来我亦知他是热心,只好遵命,且叫他千万莫组织人来,我家客厅小,跳不了广场舞。

那些天,溧水群友曾建东的妻子正在医院手术,一帮城里住得近的群友纷纷就近给他们送饭,老白干夫妇当然也去了。群友笨小鹿还写了一篇现场报道,十分感人。尤其说到曾建东爱妻心切,几十年睡一头,从未分过床,如今在医院守夜,倚床相望,万分惆怅,这神来一笔,既伤感且感人!

静夜思,素昧平生的群友为何如此融洽,这般牵挂?不仅因为都是同龄人,尝遍时代的酸甜苦辣,且有一个共同特点:老夫老妻,不离不弃。比如文笔清新的金凤,用她自己的话说,中学就酷爱写作文,全家“下放”那年,看着渐去渐远的校门,遥望校门口曾经登过她作文的墙报,泪水哗哗直流……苏北的农村,风格外凛冽,雪格外大,全家不会农活,更吃不惯北方粗粮面食。没奈何,为了离南京城近一些,亲戚帮她介绍了一个安徽和县的对象。“一进门就黑洞洞的,”她说,“家里没有一件家具,只有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娃缩在墙角。说实话,一想到今后就跟这个没文化、长得像猴子一样的男人过一辈子,我的心直哆嗦……”金凤在群里晒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真漂亮,大眼睛,高鼻梁,一笑俩酒窝,活像电影明星。就是这么文弱的姑娘,插秧栽稻挑河泥,干活不输棒小伙,居然当过县劳模。回城进厂也积极努力,还入了党。下岗后又和丈夫自主创业,一间小门面生意红火。如今老了,还当选社区支部书记,每天义务巡河查路,忙得不歇火。我曾经八卦地问,丈夫还是你说的那个“猴子”吗?她眼一瞪,反问道,吴老师你说呢,除了他还有哪个啊?

至今尚未谋面的女群友珊瑚,也是知青,当过乡村民办老师,在农村不敢恋爱,回城后亦是父母包办的婚姻。和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同龄人一样,没什么花前月下的恋爱,更不曾海誓山盟。可是,丈夫后来瘫痪在床,她觉得有责任照顾他,不离不弃十几年。尤其是最后几年,她也老了,搀扶不动,子女都怕母亲累趴了,多次叫她请护工,或者送养老院。她说,你爸现在说话都不利索,每天还要翻身喂饭的,护工哪有这份耐心?假如送养老院,恐怕三天不到晚人就没了,我舍不得。

去年珊瑚老公去世的时候,我在群里写了一篇长长的悼文,与其说是悼亡,不如说是夸赞珊瑚——我觉得他们就是我们这代人的一个缩影,吃尽苦头却无怨无悔、对家人不离不弃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