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副刊

离开

□如东 桑云梅

土狗八周岁,毛毛浓密又长,每年端午都送宠物店洗澡修毛,只留薄薄一层,像是瞬间减肥。“端午了,妈,狗要送去剪毛吧?”“今年不用了,以前也是你爸在时嫌弃狗毛到处乱飞才剪的。”

不记得是谁说的了:人这辈子,要住一次院,坐一次轮椅,经历一次生离死别,这三件事早点经历,早些通透。

长夜沉沉,一队人,无声,灌入深深的黑。漆漆黑夜,被冲天火光撕破一处口子,映照醒着的人。用火烧这个仪式,送最后一程,给公公在阴间享用家人的温暖与思念。土黄、褐色、木鱼、袈裟、罗汉鞋,功德唱赞,一风,一火波动,一风,长袍拂扬,一风,唱颂与呢喃飞往极乐净土。

先生跟我说:经常看见妈妈对着爸爸的像说话,不知道念叨啥。我说:我也看到了,让她说说,我们别打扰她。婆婆又停在公公照片面前,我悄悄躲门后,只见婆婆捧起相框拿布来回擦拭镜面,轻轻放回,嘴里一直叨唠着,一定是不想让别人知晓的悄悄话。没有泪水,婆婆面色平静,祥和似佛。

第一个清明,第一个冥寿,婆婆四五点钟就起床了,准备祭桌供奉的菜、水果、点心,然后默默一个人哭一个人说,直到我们听见动静下楼,将她竭力劝止。每每和别人提及公公,无论是远房亲戚,不熟悉的朋友,或是并不认识的医生,婆婆眼泪“唰”地下来,总是反复倾诉那几句话,仿佛如若时光倒流,公公就不会走得这么快了,就会如她所愿:最起码能再多活十年。不知道,婆婆一个人在家时又会流多少眼泪,和公公的像谈多少心事。

先生说以后每周一半时间,他要回老家陪伴婆婆,跟我讲原因,定好时间段。不需要解释,我能理解。婆婆的世界单一而小,只我们仨、几个亲戚、几个邻居,而我有很多个世界,工作的世界、平凡的生活世界、读书的世界、写作的世界、瑜伽的世界、植物的世界、思索的世界,第三只眼的世界。把婆婆的儿子,我的先生多分点给她,尽量成全她所想要的满足的小世界吧。

公公对自己的病情心里明镜儿似的,去世前几天交待了几件事,之后意识就陷入混沌,“孙子每次回来都要到坟上看看我”,这是其中一件。简单一句话背后包含太多信息:他也不想走,想看着孙子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好工作,看着孙媳妇进门,喜滋滋抱上重孙。端午节,儿子回来了,踏上老家泥土,第一件事儿就是骑上电瓶车去看爷爷。

狗子以前喜欢玩儿,疯起来不着家,公公经常骑电瓶车找它,把它赶回来。现在它是婆婆的“粘虫”,寸步不离。以前晚上睡觉都在自己狗窝,现在它总守在婆婆房门口睡。狗子有没有感知到什么,我们不懂,只它自己知道。

“儿子,你要好好记着你爸爸临终前交待的几个事儿啊!”“你爸爸在世时,我们整天闹别扭不好好说话,真后悔啊,现在连个吵架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你俩要好好珍惜,好好相处,不要闹矛盾。”婆婆悲腔要上来了,“妈你放心,我现在连跟她拌嘴的半点儿兴趣都没有。”婆婆立马又笑了。

同一个镇上的两个舅舅每天都来看婆婆,姨妈天天晚上和婆婆视频一小时,那些不熟悉的伯伯婶婶舅舅舅妈如今也成常客,淡淡亲情发酵浓醇,亲人之间原本应有的连接。邻居十几家,走家串户,你来我往。谁又没有伤口鲜血淋漓呢,彼此的疗愈和拐杖。

先生和儿子偶尔梦到老爷子,婆婆常梦见,他们经常交流梦中场景,老爷子的模样。前些天婆婆刀刮鱼鳞伤了手,鲜血淋漓,还缝了三针,婆婆告诉我们,当天晚上她就梦到公公了,“他没有责怪我,只是说了句:你咋这么不小心呢!”“晚上梦到你爸爸,脸色不像以前发黑,白多了,跟我说现在过得挺好,叫我不要担心,让我好好的,他在那边等我。”婆婆昨夜又梦到公公了,讲给我们听时,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