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副刊

匍匐与低飞

□如东 桑云梅

她谢谢时间为她静止了两分钟,她谢谢楼梯上没有人来人往,她可以坐在楼梯上休息,准确来说是“喘气”。想想刚刚的六个单子都是六楼,半小时,用跑的。“啥时候体能变这么厉害了呢!每单几块钱,六单四十几块,三十分钟。”她咧嘴笑了,送给自己一个笑,尽管笑得像个歪瓜。两分钟后,她又跨上电驴,蓝色一抹,最终被远方淹没。

老公赌博成性,屡屡对她赌咒发誓要改,赌徒的悔改永远是那海市蜃楼。两年前,还是一手输掉拆迁换置的两套房,她果决离婚,好歹保住了现在住的小窝。前夫声称外出打工,很少有钱补贴一儿一女。同时落下两个炸弹,是常有的事。一年前,她下岗。前夫是指望不上的浮萍,自己没有一技之长,命运如破席一般百孔千疮,两个孩子嗷嗷待哺,不给她绝望和流泪的时间。她很快想到送外卖。

送外卖她最怕什么?怕大暴雨模糊视线,电动车像劈波斩浪的小船不小心会沉没,白昼却如夜,只剩她一人一车,似地球要毁灭。怕商家出餐慢,等待无比漫长。怕导航显示的路封了,绕得似迷宫。怕时限要到顾客不接电话,这一单不能完成,罚单罚款。怕急着要上楼,所有电梯红色箭头都显示向下。

她和众多外卖小哥一样,都是抢时间的人。两只车轮是流星,是风火轮,是踏遍小镇所有角落的探路仪。红绿灯,在倒计时,心里嘀嗒数秒,在倒计时,每条路上铺设着分针秒针,在倒计时。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祝您用餐愉快!”话音未落,她被一把揪住衣领,来回拉扯,这是个至今让她后怕的喝醉酒的顾客,每每回想,惊魂未定。

那天,下雨天,车轮打滑,带汤汁的餐摔了,车摔了,人也摔了。她向顾客解释——“差评”。赶时间,她没穿雨衣,身上湿透。雨水也是泪水,泪水也是雨水。还好人没摔坏,还好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在小窝等她回家,还好有这份工作养活俩娃。雨水是雨水,泪水是过去,包容在包容里,爱在爱里。

“地址错了!这个地址!”来回爬了十几楼,完成订单。原来,这人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搞恶作剧,把她当作发泄对象。“这么大年纪送外卖,蠢人,还是个女的,肯定没老公。”啪,他关上门。一路,她终于炸了,让风接纳了她一串串呐喊,让爆破消弭于于众声喧哗。

她喜欢雨天,单子会涨价。喜欢路远,不仅因为价高,可以领略更多的风景、人、事。喜欢这些不同的路,宽窄各异,平坦坎坷,把自己交给眼前的路,又从脚下的路中收获。喜欢黑夜,只有外卖人才懂夜的内核与力量。

下雨天赶时间她有时不穿雨衣,常有顾客叮嘱:“要穿雨衣呀,有没有雨衣?没有的话给你一件,送你的,不用还。”那次,四杯奶茶洒了三杯,她提出赔钱,客人和她一样一儿一女,坚决不要她赔,夫妻俩问孩子们,“要不要阿姨赔奶茶钱呢?”两个孩子脆脆地异口同声“不要不要”。还给了好评。四口之家触碰了她的痛点和柔软处,抛落一线泪珠儿。

最近她当了回无名英雄。去鲜师傅骨汤米粉店取餐,入店见一名年轻女子躺靠在门口椅子上,她以为女子在睡觉,推门进后厨,闻到一股刺鼻味道,顿时感觉不对劲。厨房门口躺着一位年长女性,口吐白沫,店内环境密闭狭小,她当即判断她们肯定是煤气中毒,赶紧把二人搀扶到门口空气流通的地方,立刻拨打120。救护车赶来后,她才离开继续送餐。后来店主辗转找到她,一位女外卖员默默挽救两条生命的故事才在小县城传开。

黝黑、如枯叶的皮肤,男人一样的皮肤,迎风流泪,时时膝盖刺痛,都是长期骑电动车给她身体留下的痕迹。苦痛磨难不停捶打她身体里的铁,只会促使她更结实更坚强。

在生活的苦难中,她战栗着,爬行着,匍匐着,低低飞翔着,飞掠身边所有的路过,低处的风物,于她,都是附丽情感的所有,低低飞翔,也是一种飞翔,一种高于地面的潇洒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