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副刊

母亲的鼾声

□河北廊坊 靳小倡

记忆里,母亲的鼾声是生活的“晴雨表”。我自幼体弱多病,父亲常年外出打工,母亲带着年幼的我跟弟弟,开始了女人不幸的生活。我没有看见过她的眼泪,却听到过她在我耳畔哼唱的摇篮曲。那时,外面的风正摇晃着陕南半山腰上的小屋,树梢像童话中的怪老人,发出尖锐而又凄厉的声响,我却在母亲古老的童谣中,闭上了双眼,到童年的梦境中去遨游。

我十几岁时到县城求学。为了交学费,母亲到我学校附近的一家富户当起了保姆。当我坐在课堂上学习的时候,我的母亲,正汗流浃背地洗着一件件脏衣裳。母亲做梦也想不到,她用汗水供养的儿子,因为在课堂上常常偷看小说,而成为寥寥几个“留级生”中的一个。她没有为此垂泪,也没有过多地责备我,只是感叹父亲总不在身边,她没有多少文化。她一如既往,洗衣、做饭、刷碗、扫地……独自支撑着苦难的重压。

常常是我还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小说,她就睡着了,睡得恬静安详。似乎她不知道人生的酸甜苦辣,也无暇顾及她心灵上的沉重负荷……那时的母亲,从不打鼾。那一年,因为生活的变故,我寄住在邻镇二姑家,母亲只能独自返回故里了。16岁的我,在一个飘着零星小雪的冬晨,送她到十字街头。她用手拂去飘落在我头上的雪花:“你要好好用功,像你爸爸那样。”我答应着,垂下头来。她用手掌抹去我脸上的泪痕,又系上我的外衣领扣,叮咛我说:“妈相信,没有蹚不过去的河。你放心吧。”在这离别的瞬间,我第一次感到来自母亲的力量。

从这天起,我开始发奋地读书。2009年秋天,我背着行囊离开安康,到河北求学。“逢年过节,回村里看看妈就行了”。临别时,母亲对我说道。第一个寒假,我就迫不及待地回故乡去探望母亲。当夜深人静时,我和母亲躺在木板床上,说着母子连心的话儿:“妈,我让您受苦了。”“没有又留级吧?”她问我,显然,我那年留级的事情,给她心灵上留下了伤疤。“不但没留级,我还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呢!”我拿出刊登我“处女作”的报纸,递给她。她小心地接过手,把油灯挑得亮了一些,从床上半翘起身子,激动而神往地凝视着那密密麻麻的铅字。

“妈妈,您把报纸拿倒了。”听我这么说,她立刻笑了。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欣慰的微笑。从心底漾起的笑波,浮上了母亲的嘴角眉梢。

她是带着微笑睡去的。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充满了酸楚。特别是在静夜里,听见她轻轻的鼾声,我流泪了……毕业后第一件事,就是回故乡陪母亲过完了整个暑假。她几乎夜夜都发出微微的鼾声。久而久之,我也养成了一种心理上的条件反射,似乎只有听到母亲的鼾声,我才能睡得更踏实,连梦境也仿佛随着她的鼾歌而变得更为绚丽。

可惜,2015年后我再难以听到她的鼾声了。我被迫踏上了风雪凄迷的漫漫驿路,家里只剩下她和年迈的父亲(弟弟远在他乡)。她的“苦难”重新开始,像孑然抚养我那时一样,和父亲相依为命。

偶然得以回乡探亲,和母亲、父亲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板上。她面对着我侧身躺着,仿佛一夜连身也不翻一下。我夜间醒来,常常看见母亲在睁着眼睛望着我。“妈,您怎么还没睡?”我问。

“我都睡了一觉了。”她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我把身子翻转过去,想让母亲能够闭一闭眼。当我再次醒来,在月光下扭头打量母亲那布满皱纹的脸庞时,她还在睁着酸涩的眼睛。我心里清楚,在我背向她的时候,她那双枯干无神的眼睛,一定在凝视儿子黑发中间钻出来的白发,一根、两根……我无法计数,这样一个中国女性,躯体内究竟蕴藏着多少力量。

多么想再听到她轻轻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