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6版:读品周刊

让命运显示出自己的轮廓

《登春台》 格非 译林出版社 2024年4月

□党华

读完格非的长篇小说《登春台》,想起那部因为电影《天才捕手》而广为人知的小说《天使,望故乡》。于是,我读出的第一感受是书名大概本该为《众生,登春台》。

《登春台》作者以四个人物,搭起了这个故事的亭台楼阁。来自苏浙皖交界处的小镇做题家沈辛夷,研究生毕业后成为中关村的白领。她具备众多都市“白骨精”的基本特征,且有一位大区总裁上司发起了明显的偏爱攻势,怎么看都是花团锦簇。然而只要手机里她母亲那简单粗暴的声音传来,要么要钱,要么命她设法搭救她的废柴弟弟……

京郊土著陈克明,见证并亲历了城市化进程中家乡的蜕变,也曾商海沉浮,也曾被亲人算计,折腾一溜够返回原点。虽无缘名校教育履历,但他被生活花式吊打而不失热情的性格,终于在跑过属于自己的四百码下水道后,迎来了“扳道工”贵人,从此改弦易辙,换了赛道,改了命。

窦宝庆,来自西北甘肃的底层苦力,除了一具还算健壮的躯体为莽撞走四方的利器,他真是赤条条。当他稀里糊涂成为“白幼美”富婆的工具人,请恕我想起了李准《黄河东流去》中他的前辈四圈。四圈还算幸运,接了一位苦命女子回到家乡,投身耕种,大地接纳了一切,也洗刷了一切。窦宝庆却迷失在了不属于他的世界。

货真价实成功人士周振遐和他的灵魂伙伴蒋承泽,因为他们是无法分开书写的,以我作为读者的感受,我发觉他们也许就是同一个人。他们可以理解彼此的苦闷,并信任对方的暗黑与光亮。

四个人,很像四种食材——圆白菜、胡萝卜、番茄、土豆,分别炒制,最后统一在生活这硕大的排骨和肉丸汤锅里炖煮,应了洛伦兹那句话——世界上那些看似没有什么瓜葛的事物,实际上总是存在这样那样的关联。

在《登春台》里,作者非常冷静,为我们生动解析了欲望的三重境——

高级,为众生,比如蒋承泽在创办企业和明夷会时的思考与实践。时间,他在一个世纪之交;时代,他在世界飞速旋转的当口;自我,他在一个小我和大我的交会处,准确地抓住了比我们高一层级的文明操盘手递过来的启示录,并读懂了它的内容。

中级的欲望大抵执着于成就自我,太多了,那些持续阅读、坚持跑步、自律节食保持身材、为了考证灯下苦读……沈辛夷和她的同学,谁又不是呢。甚至那一对痴迷于研究月季的男女,他们在京郊以妖娆鲜艳而美得千姿百态的月季与这世界发生恋情与商情,也是成就自我啊。

低级的欲望总被格于自我的满足,沈辛夷的妈妈有句口头禅:生活就是拼命,果然她无知无畏地拼杀四方,人到中年已累到腰身佝偻,总是反复竹篮打水。

显然,蒋承泽的段位是高级的。三十年前曾经展望过的信息、控制与系统性远景,在今天已成为理所当然之事,生活正在日益蜕变为映入他人瞳孔的一缕缥缈之光,而通过技术、大数据、算法、监测,将世界上的人和物瞬时关联在一起的那个幽灵,更是无处不在。这同样的社会变革的滚滚洪流中,有人实现了理想和抱负,有人只是拥有了智能手机及美颜相机。

有别于一块钱十大张古今故事报那种初级欲望的铺陈,格非的小说里,古往今来世界各地哲人思想的吉光片羽,总能给小说阅读赋予新型防腐剂。

比如写窦宝庆这个人物,居然采用了第二人称,一个锒铛入狱的囚犯,明知自己即将游戏下线,拒不与这世界和解。有谁能撬开他的嘴、他的心呢?董事长给他的信——一个人,若总是习惯于从现在看向未来,自然越看越焦心,越看越恐惧。如果倒过来,你拥有一种从未来,从生命的尽头回望现在的眼光,你会立刻发现,现在的每一刻,其实都无比珍贵。

我相信每个读者看到这句话,内心的坚冰都要起变化。从理论上说,每个人都是“所有人”或“其他人”。

于是读了小说的我们终于发现,这本书对我们平庸黯淡的生活开出了中西结合的药方。那一连串疗愈人心的对比,有心看就很明显。

沈辛夷的外婆,旧时代的乡村老妪,和百亿董事长周振遐的生活感受——越好,就是越坏;南方女孩沈辛夷和西北女娃窦宝庆的姐姐,都在青春期被伤害,何其相似;京圈神秘贵族桑钦和重任在肩的大老板周振遐,都有不为人知的苦闷;周振遐和沈辛夷之父沈文鸿,同样幼年体弱,都被寄养在寺庙,他们的家乡似乎都是一样的风景,引得读者忍不住揣测他们的秘密关联;周振遐和沈辛夷之母贾连芳,都有一个让人头疼的儿子……

是巧合吗?而这巧合的两端,是完全没有交集的自然人。有一瞬我得出这样的结语:人生的幻灭感,最真的真相,就草灰伏线,留在这貌似巧合的有意为之中。

读了这小说,我们似乎不需要焦虑了。真的,世相的乏味、无聊和虚幻,谁不曾经过、见过、抓狂过。相比于被散碎银两苦缠苦斗的穷人,桑钦那样无欲无求无所缺的人,没有生活的重负坠着,却早早选择了结束。而蒋承泽那样被造物主偏爱的人,也发出了这样的喟叹:财富积累的速度,怎么也赶不上躯体溃败的速度,赶不上细菌繁殖的速度,赶不上死亡在身后追赶的速度。

亿万富豪也会这样——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有几件、十几件、几十件事情在那等着,没完没了,我对它真是烦透了。

所以无论何时,乐天知命,人服从于自然、神明和代代相传的习俗,也服从命运,视死亡为平常之事。这是小说作者以哲学家的目光朝向我们先人的回望,为当下读者提示的——这不就是很好的生活吗?

无限性泛起了泡沫,溢出了精神国王的餐杯——读者放下小说,端起自己那茶渍若神示的玻璃杯,不由得嘴角泛起笑意,哦,人生也不过如此。总该设法与自己妥协,与自己的过去和解,把心里的疙瘩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