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上海,月娥也是怯怯的,如不是同乡人的帮扶,未必能熬住。这地方不知道要比上虞大和乱多少,她又不识字,认路、找地方、领东家嘱咐,都凭死记。所以,抱定一条,决不买菜。不会记账,还吃不了猜忌的闲话,她是个老实人,唯老实才更犟性,真叫人为难。当时并不觉得,过后她常常以为自己有福气,所遇都不是恶人,相反,多受照顾。来到上海第一个雇主,如今犹记得好处。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生相十分轩朗,依她们乡下人说法,女人男相,但又不粗气,而是大方。高额宽颐,浓密的头发编成股,盘在顶上。
其时,月娥未找到其他生意,女人就说做全天;然后才有第二家,让出半天;再有第三家,再让一半里的一半;一层层对切,最后只剩一周三次,各一小时,而且是早上六点到七点,晚睡的人第一觉没醒呢。一切从月娥方便赚钱计。女人单独住一套三室两厅,在临江高层公寓房里,早上,驾一辆宝马去大户室,落市时开回来,专职炒股。听前任保姆、一个同乡人说,房子汽车都是股市上赚来的,赔进去的却有两套房子,一个男人,半个小孩——离婚给到男方,争得一周两次探视权,所以算是半个小孩。无论是生意还是风水,都应有起有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女人的运势却一直向下。眼见她大房换小房、小车换大车——公共汽车,最后只能租房,却一直用着月娥一小时的工,倒是月娥自己不好意思赚了,提出不要工钱。女人说:这算什么?你们出来是做工,不是行善,或者就不要做了,还不够脚力的。女人租房独在另一区,从月娥所做的几家地方旁插出去。月娥更不好意思,说,自小家里人都嫌她背时背德,小弟弟被竹梢头劈死也是怪她,她要离开了,股市大概就会好起来,输出去的又赢回来了。女人笑起来:老天帮不上忙的。临别还给了多一个月的工钱,算作遣散费。月娥不肯要,说:是我自己不做,并不是你辞我。女人定要给,几十块钱推来推去,最后说出一句:我还没落魄呢!月娥才不敢不要。后来,回来看过一次,女人已经搬走,不知道去了哪里,从此再没见面。上海的人就是海里针,手一松就没有了。月娥在这座城市邂逅过许多人,形貌难免模糊,但这一个却是清晰的,因为是事业的起头。如若不是如此这般起头,接下去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另一个什么样子,更好或者不好?她不知道。可是,对如今的境遇,却是相当满意,常有庆幸之感。幸亏,幸亏走出来,看到大世界。倘若不是这一步,少赚钱不说,还错过多少风景,岂不可惜死!
像女人这样恩厚的人,无疑是不能忘记,另有一些面孔,则是以奇异性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比如有一户人家,成员有父亲、母亲、女儿——她称小姐,事情至此还都正常,紧接着就开始偏离了,那就是第四个人,她私下称“女婿”,除此还能称什么呢?“女婿”时走时来,像常客又像稀客,年纪几近岳丈,她并没有听见他们彼此称谓。事实上,“女婿”也不与岳家说话,只和小姐交道,而且同处一室。以常情而言,两人十分不配,方才说的年龄倒不是主要的,老夫少妻自古就有,但“女婿”的生相在月娥看来十分可憎,矮、胖,面黄无须,眉宇间有一股煞气,小姐却像是新出的嫩芽似的。他们说着一种唯二人懂的语言,更可能是外国语。月娥判断“女婿”来自外国,同时,还判断出这一家人由“女婿”供吃喝,否则,怎么解释三口人均不做事,在家坐吃?就算有养老金,恐怕连房子的物业费都不够付,月娥知道这座城市养老金的菲薄。这份工作在戛然间结束,没有任何预兆,发这月工资就说下月不做了,理由是小姐要出国。来不及回过神,就少去一份工。晚上,回到几个同乡人合租的阁楼,议论间,都撺掇去追索多一个月的工资。按惯例,雇佣双方,至少要提前半个月告诉,寻人或者寻工。于是,便气昂昂的。睡一觉起来,决定算了,虽说是自己的名分账,一旦开口总有乞讨的意思。她硬气地想,乡下人穷是穷,总归靠自己,不像他们,靠别人家,还是外国人!只是到下半天,本来要上班——到底是新时代,即便是传统的绍兴保姆,也将帮佣说成上班——下午上班时间,陡然清闲下来,觉得又恹气又肉痛,肉痛半天时间白白过去了。她们抛家弃口,出租金住鸽棚大小的地方,不就为了赚钱?没有赚等于赔。同乡人和其他东家都答应替她找新生意,可她等不及了,自己到最近一处保姆介绍所问工。头一回进这样的地方,进去就觉得不对。门口一方地面,摆几张凳子,坐着几个女人,木鸡的表情,脚边放着行李包裹,显然刚下车船,多是未做过的,所以挑剩下来。里面还有一进,一半大小,立一张麻将桌,桌上摆开牌局。介绍所的老板娘,兼营棋牌室,在边上倒茶水,一眼看见她,迎出来,就不好再退出了。
以老板娘,这行里的明眼人看来,月娥就是利好消息。果然,立即问到一份工,驻沪的台湾人,要的正是下午到晚上。按地址找去,也是高档楼盘,经保安盘问与电话,再用门卡刷开电梯,上到高层,已经有人候在走道。一个女人,刚要称小姐,却见身后跟一小孩,叫女人“奶奶”,就收住口。奶奶领她进门,一边看房子一边交代工作——先到附近小学校接孙子,孙子读一年级,一直仰头看她,还伸手拉她的包带,仿佛是喜欢她的;带回孙子,安顿做功课;然后打扫卫生,烧晚饭。讲解晚饭费了工夫,奶奶亲自动手教她做一种“揪片”的面食。奶奶说的是普通话,且和普通话有所不同,“揪片”这两个字就是奇怪的发音。其实类似面疙瘩,和好的面,搓成细长条,然后用手指尖掐下一片一片,和胡萝卜片、蘑菇片、山药片、牛蒡片,下在锅里,锅开盛起,加油盐醋胡椒。这一日就吃“揪片”,月娥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顾虑在另外的事情,洗碗的时候归纳成三条:第一条,教小孩功课,她偏是不识字的,又不好意思说;第二条,奶奶说话听起来吃力,交流困难;第三是橱柜做在高处,踮脚翘首方可够到,晚饭时,儿子媳妇回来,她发现这家人,包括奶奶,身材都高。所以,样样设施,水斗、灶台、吊橱,都要高于通常尺寸。盘碗又重,尽全力托起来,送进去,失手是迟早的事。决定不做,又有不舍,因为这家人不错,不把她当下人待。倒不是多么热切,恰恰相反,是平淡的,仿佛在他家已经很久,一个亲戚。她想着同乡人嘴巴里的台湾人,就觉得并非全部,也相信好人就能遇到好人。然而,方才归纳的三条又涌上心头,不由得一沉。
同乡人聒噪一夜,都是不做的意思,她就也下决心辞工。不想下一日的一件事,却阻住了。前一日熨好的一件男式衬衫,那儿子没有穿,因为袖子上压扁,成一条线。奶奶教她用小熨斗伸进袖筒,周转着熨,线就消失了。她学了本事,也听懂了奶奶的话,辞工的三条理由方才少去一条,很快又增一条,那就是他们听不懂她的话,但并没有解雇的意思,于是,又挨过一日。是不是窥出她不识字,再没提教小孩功课,心事略放下些。可当日晚上,奶奶竟发来一条手机短信,所以,还是当她识字,识字这桩事可说是她最痛处。再不犹豫,跑到介绍所,辞工了。过后,老板娘打来几次电话,说那家人请她再去。她克服了心软,坚决推掉。这一次短暂的应工,在介绍所留下记录,使她事业获得突破性进展,那就是她开始接到台湾人的生意,不仅工资高于本地,还领教见识和技能,就像熨衬衫这一类的。
内容简介
女性“短经典”系列图书之《乡关处处》,收录王安忆各阶段创作中极具代表性的小说共计5篇,分别为《雨,沙沙沙》《剃度》《发廊情话》《姊妹行》《乡关处处》,并额外增加一篇王安忆创作谈:《文学创作的开始》。收录作品跨越了王安忆创作的各个阶段,从王安忆早期的《雨,沙沙沙》写对爱情和生活充满向往和期待的雯雯,到近年创作的《乡关处处》写在繁华都市辗转生存的保姆月娥,作家始终用最真实的笔触描画日常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可窥见其在不同时期对女性命运的不同思考,呈现出王安忆作为小说家的生长年轮,也记录下时代巨轮在王安忆笔下前行的轨迹。
作者简介
王安忆
1954年3月6日出生于江苏南京,原籍福建同安,现居上海,中国当代作家、文学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复旦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