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今年我不得不再一次清理了我的书房,那里书满为患,书架上一开始是单层,后来变成双层,再后来连每一格书上方的空间都见缝插针,我一度担心超额的重量会让书架某天轰然倒塌,在书架上找书也渐渐变成一桩不可能的任务。
那些你曾经爱如珍宝的书,如今上了年纪。据说从十九世纪开始,书籍的平均寿命就只有不到七十年的时间了,在无酸纸印刷普及之前,这些书籍极易发黄、变脆,是虫子们热爱的食物。正如翁贝托·艾柯所言,“仅仅用手拿起这些书,它们就会像圣餐面饼一样掉下碎屑来,可以肯定如今制作出来的袖珍书籍也就二三十年的寿命……它们已经未老先衰。”在把这些书收纳进五十个搬家用的纸箱时,书页之间难以被彻底清除的灰尘、虫卵和纸张脆化后的粉末令人喷嚏连天涕泪横流,毫无疑问,它们就是我常年过敏的罪魁祸首之一。
这次清理让我开始反思,我为何要不断地占有更多的书籍?拥有多少书籍才是合理的?那些我不舍得丢弃的书,我珍惜的究竟是一种再次使用的可能性,还是我曾经阅读时所建立的情感记忆?在喷嚏和反思中,我清理掉了上万册图书。依然不舍得丢弃,只是转移并封存,现在我只剩下一个极小的书架,仅保留了手边需要的百余册图书。
庞大的断舍离之后,我看到了一间令我心仪的书房。主人是位雕塑家,因此他建起了层高极为可观的建筑,来方便他做大型雕塑,工作室旁辟出一间,作为书房,两层楼高,中空,书架由地及天,四壁连廊,有小型楼梯可供上下,藏书大概在四万册,加上艺术家收藏的大多是画册,精美的铜版纸不易变质和虫蛀,看起来清洁有序。我流露出艳羡之情,紧接着问了一个技术问题,“这么多书,找起来一定很困难吧?”
主人微微一笑,告诉我他已经系统性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请专业图书馆目录学的朋友帮他整理并建好了书目档案。书房正中,有一铺巨大的书桌,上面平铺着他最近要用的书。每过一段时间,他就根据自己最近的工作,把可能需要用到的参考书目拿出来提前陈列,一目了然。
这场谈话,再一次把我的记忆引向翁贝托·艾柯,他在他的《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一书写到爱书人的乐趣与苦趣,尤其写到人们走进藏书室的通常反应,我忍住了向主人提出那个经典蠢问题,“书真多啊!您全部都读过了吗?”
作为一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兼藏书家,翁贝托说,对这样的蠢问题,他有三种标准答案:第一种是回答“我一本都没读过,不然为什么还要放在这里呢。”这个回答往往会让提问者心生优越感,第二种回答则会让来宾自卑,“我读过的书更多,先生,比这多得多!”但翁贝托还有第三种让提问者感到痛苦惊讶的法门,也是他的终极大杀器,他会轻描淡写地说,“不,我读过的书都放在学校图书馆里了,这些是我要在下个礼拜前看完的书。”——鉴于他米兰的书房里有三万卷藏书,这个回答令来访的倒霉蛋如坐针毡,不得不提前告辞。
《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光看书名很容易令人误解,布满绿色树叶的自然主义装帧也加深了这一误解,这并不是植物学著作,它是一本爱书人对书的迷思:人类为什么需要书籍?翁贝托把书定义为“植物记忆”,以区别之前镌刻在尖塔、金石和墓碑上的铭文,那是矿物载体的记忆。而书籍,从莎纸草到古腾堡印刷术,植物成为人类文明和记忆的载体,人们用碎麻和粗布制作纸张,“书”的希腊文和拉丁文词源都来自“树皮”,植物的记忆,比矿物速朽,却比矿物更易传播。
全世界最稀有的书,古腾堡《圣经》,它已知的第一本也是市面流通的最后一本,在1987年被卖给了日本藏家,价格大概是70亿里拉。世界上所有藏书成癖的人,都梦想着自己捡漏碰到另外一本,翁贝托·艾柯就做着这样的白日梦,但他也深刻地知道,一旦拥有这本书,只能秘不示人,一旦走漏风声,半个世界的窃贼都会活动起来。另一条路径就是把书捐给图书馆,在正厅作为镇馆之宝,用公共财政来支付保安和安保费用。
无论是哪种都是悲惨结局:爱书,却不能时刻自由翻阅,这就是“爱”与“拥有”之间的两难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