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5版:读品周刊

幸亏庄子救了我

《正是时候读庄子:庄子的姿势、意识与感情》 蔡璧名 著 中信出版集团

□陆远

42岁那年,台湾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蔡璧名在一间教室里活着参加了自己的“追悼会”。

那其实是她开设的《庄子》研读班的例行课程,却又不是一节普通的研修课——一周前,校园BBS上,不知谁发了一个帖子,标题触目惊心:如果你要上蔡璧名的最后一堂课。

在台大校园里,蔡璧名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曾经七次获选全校“优良教师”,还曾荣获“百里挑一”的“教学杰出奖”。她一直单身,却是台大学子心目中的爱情和人生导师,不仅因为她一直讲授《庄子》,最善于从传统哲学与诗歌中,教会孩子们如何面对爱情,更因为她把全部关爱都倾洒在学生们身上。

看到那个帖子,消息已经在学生中传开:两个礼拜前,蔡老师被查出罹患子宫颈癌,晚期,肿瘤有9厘米长……伤心欲绝的学生们,为蔡老师举行了“惜别会”。面对满屋子来自各个系科的学生,蔡璧名说:“老师病了,就像闹钟坏了要送修,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修好,如果不能,就先在这儿跟各位道别。”有人哭出声来,渐渐地,泪水流过越来越多人的脸颊。唯一没哭的,是蔡璧名自己。后来她说:“从小我爸不喜欢我哭,就好比习武之人看到高手如林,最需要的不是紧张与恐惧,而是谨慎面对。而庄子的智慧又告诉我:多情之人害怕陷溺,总习惯先让自己洒脱。”

这番话,是十年后蔡璧名对记者说的,她终于没有死掉。她后来再反复读《庄子》才感悟到,救了自己一命的,是传统文化的精髓。

前半生,蔡璧名过得太顺了。她出身诗书名门,半辈子没有经历过苦难。从小喜欢文学,博士毕业顺利留校任教,有美丽的容貌,有称心的工作,有喜爱的学生,鱼和熊掌兼得了。她曾对学生说:“我教《庄子》,常常觉得羞赧,因为此生过得太顺遂,总不知道大好天气里的逍遥喜乐是不是等同于庄子逆境人生里的逍遥喜乐?好像得有更重大、无常的巨石落下,挡住顺行千里的去路,假如还能乘御得了,那逍遥才是真的”。

老天果然送来一份大礼。

蔡璧名说,当她从医生口中得知死亡率75%的时候,就意识到:庄子说的“异常天候”还是来了。肿瘤太大,已经不能开刀,放疗的剂量因此大到吓人。“辐射剂量很大,一旦肠子爆裂,我们会当场帮你开腹缝合”,医生这么说,已不知是安慰还是恐吓。

就在蔡璧名感觉自己就要堕入地狱的时候,幸好《庄子》救了她。庄子将感官的注意力转向对自身的观照,精神凝聚于内,以无念代替思虑,以包容取代对抗,以智慧浇熄烦恼以及所有多余而无谓的情绪,让身体从混乱的伤痛中平复。蔡璧名说,正因为庄子,她没有把癌症三期视为一场灾难,而是认定它有可能让心身放此一假,经此一役而知所调整,甚至比病前更加强壮,重大伤病也可以成为教人感恩铭记的礼物。

从现代科学的角度说,当然不会是《庄子》“治”好了蔡璧名的病,准确地说,《庄子》给了她一个反观自身、反观时代的入口:患病前,蔡璧名一周总有几天熬夜通宵,早上八点就站上讲台,三餐总是胡乱应付,仿佛已经完全忘记,照顾好身体也是人之为人的本分,“我不生病,还能是谁?”在病房里,蔡璧名开始反思:我们这个时代之伤,不正是庄子所谓的“凶器”吗?工作压力、环境问题、社会问题,各种在相对“不文明”的时代不曾出现的问题,正在大肆攻击自以为优渥富足的现代人。

而《庄子》则提出一套人人可以执简御繁、强化心身的方法。原来心不只可以烦、可以乱、可以伤,还可以自在飞翔。原来心情好坏,也是种可以自主的选择。原来内心安定,才是迎战乱局最有力量的武器。原来让身边的人学会安心,是送给亲朋最好的礼物。原来人生的方向比行进的速度来得重要。庄子说,何不让心灵成为感官真正的主宰?在与外在事物交接往来的过程中,改变过去看待是非对错、美丑好坏等既有的成见,就像平心看待日有昼夜、年有四季一样,学习体谅、接受世上所有的不同;跳脱所有事情都得顺随我意的框架,像接受命定里人人迥异的形貌、处处不同的风景般安然地接受无法操之在己的人、事、物。如此一来,无论是与外界互动、用心或是用情,便可日渐免除负面情绪的搅扰。

在蔡璧名看来,庄子的学问其实就是一条回家的路。人间红尘,安顿身心何其艰难,“有人为爱情要死不活,一辈子追不到理想的爱;有人为了事业汲汲营营,忘记幸福是一种心灵感受。如果非要得到渴望的东西才叫幸福,那你注定不能幸福。”她历时19年写成的《正是时候读庄子》,以漫画重现原典,配合浅白解说,正是试图通过以简驭繁的教学,教会人们,在艰难的处境中仍有勇气起身锤炼生命的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