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匈牙利时26岁,如今,余泽民已在匈牙利生活了33年。经过岁月的历练,他已从当初那个随心所欲漫游的青年,成长为一位颇有建树的作家、匈牙利语文学翻译和大学教授。“一方面,我的生活时空被分作两半,与此同时,中匈两种文化也在我的体内合二为一,我想这也正是我的文化优势,让我得以在文化交流中充当桥梁的角色。”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姜斯佳
那只不安分的灵兽叫“文学”
回想年轻的自己,余泽民总觉得那时“身体里匍匐了一只不安分的灵兽”,也因为在上世纪80年代,生活充满无限可能。
读高中时,余泽民揣着美术梦,别人苦读数理化,他在家里写字画画,还迷上了古典名著和古诗词。大学选择北京医科大学临床医学系,是因为觉得当医生好,治病救人。在北医期间,余泽民对心理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一个地道的文学青年,在啃医书的同时狂读名著,而且迷上了弗洛伊德。北医开设“小学期”,每位同学都能选一个自己喜欢的科室做科研实习,别人多选内外妇儿,余泽民却选了“精神卫生研究所”,而且别出心裁地选了两个很先锋的课题:“司法精神病”和“性心理障碍”,准备毕业后研究精神病学。
毕业前夕,听说中国音乐学院首招艺术心理学硕士研究生,余泽民立刻跑去报名,“‘艺术+医学+心理’,这天赐的专业撞到我心!”在音乐学院,他得以沉浸在美学、哲学、心理学和艺术的海洋里。
1991年秋天,得知到匈牙利不需要签证,余泽民又心血来潮地搭火车来到这个中欧小国,一脚跨进了“社会大学”。“现在,如果非要让我回头做一个解释,原因就是那只不安分的灵兽,它叫‘文学’。想来,无论我学医、学艺、学心理、还是学生存,都是对人性本身的不断接近,都是被人身上的谜和故事所吸引,只有‘文学’能将这所有知识和经验汇总到一起,成为纷乱轨迹的交集点,事实上,我最终也被引到了这里。”
匈牙利是我自己找到的文学迦南
在匈牙利闯荡的经历,几乎可以写成一本余泽民版的《在路上》。
动身前的几个月里,为了能在国外养活自己,余泽民在一家中医医院进修,并在一家烹饪学校拿到一个厨师证。到了匈牙利,余泽民先在当地一家私人诊所干了两个月,后来戏剧化的变故发生,一夜之间,他不得不面对失业、失恋、失掉居留身份,被冲进了未知的漩涡。
“为了生存,我努力抓住自己可能抓住的所有稻草,将近十年时间,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也幸运地闯进当地人世界,经过很多尝试,得以拥有与众不同的人生。”那之后,余泽民在当地多所大学教过中文,给一套乌克兰语教材画过插图;为中国公司和华文周报当过翻译,做过记者、编辑;与匈牙利导演合作写过剧本,演过电影,还一起到中国拍过纪录片;落魄时曾被朋友带到乡下,跟当地人剥蒜、摘果,在养鸡场帮工;还当过导游,“我敢说我是布达佩斯最好的导游”……毫无疑问,这些经历都为余泽民后来的文学创作积累了素材,“想来我的那段生活与众不同,是百分之百的感情生活,也正是那段生活成了我后来写作的资本。”
上世纪90年代初,余泽民住在离塞尔维亚和罗马尼亚很近的南方小城塞格德,在此期间,他写过好几本日记,记漂泊的生活、记周围形形色色的人,日后他的许多小说人物都是从早年的日记里长出来的,比如《蚊子的情人》《玻璃鸟》,比如《狗娘》《火凤凰》,还有长篇小说《纸鱼缸》。“曾有编辑想说服我写自传体小说,我答应之后总是拖着,不舍得把那段经历摊开来讲,就像吝啬鬼守着百宝匣,一是我把那些不能重复的日子当成原创的源泉或药引子,二是享受自己文字成熟的过程。可以这么说,文学是上天给予我的恩赐。”
不仅是文学写作,还有文学翻译。1993年,余泽民在塞格德结识了匈牙利大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诺,“当时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二十年后能获得‘国际布克奖’,不会想到我竟会翻译他的《撒旦探戈》……总之,匈牙利于我,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地方,是我自己找到的文学迦南。”
“引路者”变成了“同路者”
回顾自己一路走来的人生旅程,余泽民表示,自己的生命中遇到过很多“贵人”。海尔奈·亚诺什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位,他年长余泽民十岁,是著名文史杂志《2000》的创办人,还是位优秀的出版人,退休前任匈牙利塞切尼国立图书馆副馆长。“我认识他很早,1991年秋天我刚到塞格德不久,我们就在诊所里遇到了,他是我的病人。后来,他不仅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我,而且像‘庇护人’一样帮了我十年。”
1996年,亚诺什举家搬到布达佩斯,由于不放心余泽民,也将他带到了首都,直到2004年,余泽民都住在亚诺什家。在亚诺什夫妇的帮助下,余泽民自学通过了匈语水平考试,读了许多英文、匈文的书。“这些年,我开始与亚诺什的出版社合作译介中国图书,他从我的‘引路者’变成了‘同路者’,时光真能造就很多的美好。”
亚诺什是匈牙利的文化名人,住在他家那些年,余泽民结识了许多作家、诗人和艺术家。其中就包括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我跟拉斯洛聊得很投机,聊中国,聊李白,并且当晚就开车带我去了他家,住了一周,从那之后成了好友。1997年,我陪他到中国沿着李白的足迹走了许多座城市,并将我写进了他的书中。”2015年,拉斯诺获得了国际布克奖,二人的友谊也结出了果实,余泽民先后翻译了他的《撒旦探戈》《仁慈的关系》《反抗的忧郁》,成为了他的“中国声音”,目前正在翻译他的《男爵归来》。
凯尔泰斯是余泽民人生中遇到的又一位贵人。“2002年,由于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戏剧性地获得了翻译他作品的机会,从此走上了文学翻译的路。从某种角度讲,他获诺奖,给我带来了人生机遇,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
当然,“机遇只留给有准备之人”。在凯尔泰斯获得诺奖之前,为了自学匈语,余泽民抱着字典阅读匈语小说,并在三年里翻译了三十多篇,“若没有那几年我‘并无目的’的勤奋准备,即使机遇掉到眼前,也不会是我的,所以我很相信:人一辈子做什么都有意义,只要去做。”
翻译凯尔泰斯的那一年半,余泽民几乎没脱衣服睡过觉,几天不舍得花时间洗澡,困了就趴在键盘上打一个盹儿,醒来继续翻译、打字,用他的话说“真的是拼了”。靠着废寝忘食的毅力,一年半时间,余泽民一口气翻译了他的四部作品,《命运无常》《英国旗》《船夫日记》和《另一个人》。
走过的每条路都通向文学
余泽民与爱人艾丽卡的相识也满是故事。“在塞格德遇到她时,她只有二十岁。本来想考法语专业,但没有考上,于是我建议她学中文,并帮她备考,1996年她顺利考上了罗兰大学的中文系,先后到北语、北师大留过学,与汉学家克拉拉、邵莱特同窗,后来在我的影响下也走上文学翻译这条路。”
艾丽卡不仅翻译过曹文轩、邱华栋、鲁敏的长篇小说,艾青、杨炼、吉狄马加、梅尔等人的诗集,夫妻俩还合作翻译了《汉字》《中国时刻》《山东汉画像石汇编》《中国年画集萃》等文化专著。作为外研社-布达佩斯编辑部代表,艾丽卡负责中国图书的推广工作,莫言、余华、苏童、田耳等多位作家的代表作都是通过夫妻俩的手与匈牙利读者见面的。前不久,艾丽卡获得了中国驻匈使馆颁发的“汉学家特殊贡献奖”。“在中匈文学互译这个领域里,我俩是一对‘好搭档’,希望在未来能做更多的事情。”
“回望过去,我走过的每条路都通向文学。”余泽民说。近些年,作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的特聘教授,余泽民经常回北京给学生们授课,加上为匈牙利出版社推荐中国作家作品,他与国内的联系日益密切。“每次回国,我都会感叹国内的巨变,即便也有陌生和不适应,但乡情随年龄的增长只会越来越浓,更何况我还是中国籍,北京永远是感情的归宿。”
■对话
读品:作为汉语与匈牙利语文学之间的“摆渡人”,您认为这两种语言表达、文化的相通与相异之处在哪里?在您看来,比起中国读者熟知的英美文学,匈牙利文学的特色在哪里?
余泽民:匈牙利语是小语种,匈牙利是个小国家,但就文学而言,它是个大国。纵观匈牙利当代文学,站在世界文学前沿的作家就有好几位:凯尔泰斯·伊姆莱,艾斯特哈兹·彼特,纳道什·彼特,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马洛伊·山多尔,巴尔提斯·阿蒂拉,萨博·玛格达……这也可以说是“我的幸运”。当代匈牙利文学的特色,简单地说在于其文学的原创性和思想性,在于它对20世纪沉重历史的记忆与处理,他们的作品很容易在中国读者中产生共鸣。
读品:有人说“翻译是作者与译者的相遇”,在您翻译的匈牙利语作家作品中,觉得与自己最契合,或者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位或哪一部?
余泽民:我觉得,在一部好的译著里,译者与作者是“合著者”的关系。换一种说法,好译者是原作的再生父母,不好的译者则是杀手。因此,译者要翻译好一部作品,必须努力接近作者,进入作者,甚至成为作者,要努力在文字和精神的气质上与作者“合体”。对我来说,翻译每一位作家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一次心灵历险。在我翻译的近三十部作品里,让我在精神上感觉共振最强烈的是马洛伊的《烛烬》和《一个市民的自白》,凯尔泰斯的《英国旗》和《船夫日记》;让我在创作上受益最大的是纳道什的《平行故事》和艾斯特哈兹的《赫拉巴尔之书》;让我在生活中结为好友的是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巴尔提斯和马利亚什……总之,对我来说,文学翻译已经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我让自己活在一群有趣的人当中。
读品:从整体上来说,您怎样评价国内目前对匈牙利文学的译介情况?反过来说,中国文学在匈牙利的传播和接受情况如何?
余泽民:在凯尔泰斯获得诺奖之前,中国人只知道裴多菲,这二十年里,经过我和同事们的努力,越来越多的匈牙利作品与中国读者见面。不久前回国,我不仅看到当红的女作家托特·克丽丝蒂娜的短篇小说集《像素》,还看到了班斐·米克洛什伯爵史诗性的回忆录《奥匈帝国命运三部曲》。
同样,近些年随着国内“文学走出去”政策的落实推进,越来越多的中国作家面孔出现在匈牙利人的书架上,比如莫言、余华、刘震云、张炜、苏童、阎连科、鲁敏、邱华栋、路内等,包括熊式一的《天桥》、刘慈欣的《三体》和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更不要说古典文学了,就在去年,两个不同译本的《三国演义》先后出版,我在书店还看到了《吕氏春秋》。
余泽民
旅匈作家、翻译家、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欧洲学院特聘教授。1991年赴匈牙利工作,现居布达佩斯。主要著作:长篇小说《纸鱼缸》《狭窄的天光》,小说集《匈牙利舞曲》,散文集《欧洲细节》《碎欧洲》《咖啡馆里看欧洲》《欧洲醉行》等。主要译著:凯尔泰斯《船夫日记》《另一个人》,马洛伊《烛烬》《一个市民的自白》,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撒旦探戈》《反抗的忧郁》,纳道什《故事终结》,艾斯特哈兹《赫拉巴尔之书》,巴尔提斯《宁静海》等。曾获21世纪文学之星、吴承恩长篇小说奖、中山文学奖、京东好书奖、台湾开卷好书奖和匈牙利政府颁发的“匈牙利文化特殊贡献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