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深山》是鲁迅文学奖得主、先锋派作家吕新暌违八年的全新长篇小说。描绘了晋北太行山壑里的生命群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抵抗命运,试图冲破深山的环绕。
许福印是村里的团支书,许福印有一次问我,诗有什么用处或作用。
我说不知道,大概没有。
许福印说,能抗旱么?山区大旱,你写一两首,给咱们来上一两场雨。
我无比羞愧地说,那肯定不可能,一两百首也不行,要下雨,那得去求龙王爷。
许福印说,能增产么,亩产三百斤增至亩产八百斤,不用八百,五百斤也行。
见我呆若木鸡,哑口无言,许福印笑了,许福印说,当然更不可能,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呢,真要是能那样,那还哪有劳苦大众这一说,大家都坐在家里写就算了,是不是?牛马也跟着沾光,再也不用干活儿,不用驾车拉犁,而是用来骑着耍或者放在那里纯粹观赏的,是不是?既然明知道没啥作用,不知道你为啥还要成天鼓捣那些,叫你加入我们也不加入。
我说,我就是在纸上耍耍,胡写乱画一下。
许福印故作吃惊地说,这么说,那不是明显在浪费纸么,纸能随便浪费么?一张纸,本来好好的,白生生的,干干净净的,无缘无故的,并没招谁惹谁,你随便胡写几句,一下就让它废了,把它毁了,没用了,关键是做别的也不能再做了。
我也吃惊了,就像被许福印的话从漫长黑暗的梦中惊醒,很多年竟从未想过这种问题,如果从浪费纸这个角度上看,他说得对呢,包括各种诗文在内,恐怕都无可辩驳,难辞其咎。
这并不是我的杜撰,这是一年前发生过的事。
诗是什么?有什么用?我也无数次地问过自己,问过他人,古人云诗言志,可是你那个志又能算个什么呢,可能只对你本人有点儿意义,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完全无意义,不是么,比如我们周围的所有人,无数人周围的所有人。就拿我的父母来说,他们有时候看见我写在纸上的那些字,就像看见了阴阳异人们在纸上画出的符,不,这比喻不对,我有点儿太夸大和抬高自己了,事实上我那几行字的作用和威力远不能与任何一位阴阳异人所画出的符图相提并论,因为作为父母,以及更多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面对贺卷兵老汉以及别的任何一位阴阳先生画出的那种神秘不可知的符图时,他们除了百分之百的虔诚和信任以外,更有深深的敬畏和无边无际的臣服。而他们看到我点灯熬油呕心沥血地写出的文字时,他们会有以上的诸种情感么,当然不会,完全不会,不仅没有起码的信任和认同,更别提后面的什么敬畏和臣服,因为他们至今都还在认为你是在瞎胡闹,不走正道,将来总有一天会碰得头破血流,直至没有下场,而他们本身还是你的父母,你最亲近的人,同时也是最能包容你体谅你的人,你写下的那些东西,但凡能够让他们有所感觉,略知一二,他们又怎么会不信任你,他们太想也太愿意信任你了,关键是你好像永远也无法让他们信任。我倒并不是要强求他们的信任和理解,甚至就连最低限度的认同也从未想过,我只是在悲凉而又客观地陈述这样一种事实或道理。在这个山区,贺卷兵老汉画的那些符对大家更重要。
诗是什么?就像很多人说的,什么生命的放歌,吟唱,心灵的艺术,图像,这多少是不是有点自己打扮自己,给自己涂脂,抹粉,贺卷兵老汉给人们画在黄表纸上的那些图画难道不是他心灵的图景和歌唱?所以,诗,很多时候我也常觉得它也许真的什么也不是,很可能顶多是一张桌子上的一块台布,再精致再高级一些,台布上的一束花,一个自命不凡的人把手放在上面沉思,两个精明的同性或异性者相向而坐,独立于人间烟火之外,说着一些和布和花具有同等效力同等意义的基本不是柴米油盐的话,什么遥远说什么,什么非凡说什么。
对于一张桌子来说,上面有一块布和没有一块布有区别么?有,当然有,除了某种情调,还有某种必须缥缈必须罗曼的东西,甚至还会出现诸如相逢,远行,孤独,苍茫,痛苦,回忆,理想,主义,献身,牺牲,拯救,毁灭这样的一些词语或字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