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7版:读品周刊

李白这人,明朗、爽利、干净

《诗词中国》 王蒙 著 江苏人民出版社

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青碧的山体,横卧在城市北郊;洁净的流水,围绕着东部城区流动。我们在这里告辞分手,你独自乘船走向万里之外的远方。

天上浮云,像游子一样行程无定、心绪不安。西边落日,像老朋友一样眷恋徘徊、依依不舍。招招手吧,我们二人就此分别,我们的坐骑,似乎也不忍分手,相互嘶鸣(或一齐嘶鸣),萧萧含情。

这首告别诗,如即时口占,青山、白水、北郭、东城,普普通通,随口而出,绝不转文嚼字,更不故作高深。

妙在下面两句。游子恰如浮云,一时没有止处,无以为家。请问谁说得上浮云的归宿呢?蓝天白云,谁又能把它们拴紧锁住、安排停当呢?只能看机缘,只能飘到哪儿说哪儿。

人生并无定稿,并非总能预见,并没有制定周密的日程,都不是未卜先知。

而到了落日晚景时分,光照黯淡,即将进入黑夜了,也许对曾经的一切有点惋惜,有点告别的话要说,欲行难行,故人情深。日落之前,日头是不是也有点依依不舍了呢?

岂止人是这样,你骑的马,或者我骑的马,或者是两匹马,也萧萧咻咻鸣叫起来,它们也懂得惜别了吗?哈哈,浮云一上,落日一来,孤蓬万里的可悲立即美化了、健康化了、非悲剧化了。

浮云何必考虑什么回不回家乡?游子客居他乡又有什么悲凉?落日正如老友,有所依恋,无所痛惜。万物皆有聚散,万物皆有来去。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是自然,都是天道,都是机缘,既是定数,还是异数,与时俱化,道通为一。对待一切,你可以抒情,可以一笑,可以在意,可以忘却,可以无言,可以赠诗。适可而止,恰到好处,含泪含笑,挥手告辞,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李白的诗,多情不忘洒脱,眷恋不伤心脾,随意仍然老到,无奈却又识趣,大言而绝不欺世!

浮云游子,落日故人,马鸣萧萧,挥手自去,痛饮三百杯……耍的是豪兴。李白不哭丧、不纠缠、不自恋、不黏糊,更不恶毒诅咒人生与世界,不摆出一副人人欠他二百吊钱的讨账报仇架势。李白的诗,有才有品,有德有能,无恶无伤,无抵赖撒泼、装腔作势。李白者,真诗人也,好人善人纯粹人也。

听蜀僧濬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蜀地一位高僧,抱持着绿绮古琴,从东部山峰向西走下山,为我弹奏演乐。僧人刚刚挥手弹拨了一下,就像听到了山谷中的所有松树发出了天地、山松、沟壑合奏齐奏的和声混声。

听到此琴的人,心灵在流水中洗涤净化,剩下一部分余音,融汇、振响、横移到傍晚降霜时分的寺庙钟声里去了。不知不觉之中,碧绿的群山已经披上了暮色,而秋天的浮云,也暗淡下好几重来了。

李白写音乐,与此前说到的《琵琶行》不同,他说的是音乐与世界、与自然、与天地人的合一,他写得规规矩矩、连连贯贯、分分明明。峨眉山上的僧人下山了,带着的是绿绮琴。“绿绮”二字有点讲究甚至奢侈,让人想到色彩——绿,想到花纹——绮,想到灯红酒绿与红男绿女的说法。才一挥手,才一弹拨出声,就“如听万壑松”,平地春雷,风云变色,万壑松涛,仙乐齐鸣,出现了古老质朴、高雅如意的另外一个世界——音乐世界、艺术世界、天才世界、琴声世界。

李白听琴,耳目一新;蜀僧挥手,峰峦沉醉。

“客心洗流水”,这琴声是灵魂的洗礼,这洗礼是心扉的净化。文以载道、以文会友、文以清心、乐和天地、乐以辅礼、学而济世、岁月沉香、心生万物……这都是我们传统文化中的一些说法,或有偏失,不无灵异,作为浪漫主义的诗语,精彩无疑。

“余响入霜钟”,更上一层楼了。音乐有它的能量扩散、能量叠加、能量转化、能量延续。音乐能通达四面八方,有贯连三维甚至四维的全方位通达效应,有入耳入心入情入魂效应。

诗里提到的蜀僧是一个人,听者也未提到他人,但蜀僧弹奏出来的神乐仙乐琴韵可不是只供给李白大诗人一人,山也听了,松也听了,水也听了,风也传送了,山居动物甚至花鸟虫鱼、石块尘土全都听了。

乐有余响,声有余韵,天晚了,霜钟响起,是对蜀僧古琴演奏的应和与延续,是峨眉山乐感的整体化与恒久化。还有,它是琴与世界、与山、与松、与钟之间的互动、融合。时间在这里也作出了自己的呼应与配合,青山暮色,秋云重重,钟声与琴音余响,另是一番景象。

短短四十个字,蜀僧、古琴、峨眉、万壑、山松、客心、流水、余响、霜钟、暮色、秋云,自然、艺术、美学、哲学、宗教……应有尽有,多元一体。

还有一点趣味。本诗颔联,“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对仗实不工稳。除了“一”对“万”,“为我”与“如听”实在对不上,“挥”与“壑”,一个动词与一个名词也对不上,“手”与“松”也极难对好。不懂中国诗歌传统形式规则而要附庸风雅,免不了要出丑,学到了规则却全无诗兴、诗感、诗情、诗意,呆板拘束,也是徒劳。真正到了李白这个份儿上,可以从诗歌的必然王国进入诗歌的自由王国了,诗写得就是好,音韵、对偶上略有瑕疵,正表现了诗人行云流水般的随性与大气,我们仍然可以为之鼓掌喝彩。怕的是既不懂音韵对仗规则,又体会不了古典诗词的风情、意味、美感、兴致,偏还要自以为是,写什么古体诗,一无可取,徒增笑柄而已。

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在从南京到江西的这段江面上,在牛渚地区(今安徽当涂)的夜晚,青天月夜,干干净净,连一片云彩也没有。登上船只,仰望秋月,徒然无用地、不着边际地回忆:这里正是谢尚将军闻听袁宏咏史的地点。

其实,我也能高声朗读我的史论、诗歌等著作,然而没有一个谢将军在这里听取与回应啊。明天早晨我就该乘船离开这里了,只剩下枫叶纷纷落下,而不会有任何风云际会,不会有我的任何重大机遇出现了。诗人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叹息,盼望自己能够得到赏识、自己的仕途阳关大道得以开启,羡慕陈年往事中才子们的知遇故事。

这样的心情,今天看来似乎不无卑微与可笑,但想想中国历史上的学子,他们此生的选择空间实在是太小太小了。伟大如孔夫子,在与子贡的谈话中连连声明:“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篇》)孔子的德行学问如美玉,此玉不是为了深藏与欣赏而存在,而是为了为世所用,他毫不犹豫地喊出来:“卖掉它吧,卖掉它吧,我是等待着好价钱把它推销出去,从而有所贡献、有所扭转的志士啊!”

李白也有牢骚,李白也有不平,李白也幻想着遇到个大人物能提拔他、支持他、做他的后台,但他的心情毕竟有“青天无片云”这一面——清爽、干净。李白自知,想得、想上,你就要等,等不上,也只有等,继续等。

再不然就饮酒赋诗,用另一种方式仍然要有所表现、有所彰显——他要表现自己的豪迈与才华。他很少详细抒写自己的艰难,不会说骆宾王式的“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在狱咏蝉》),他不会感觉自己是起事未成的骆宾王笔下的鸣蝉,悲叹露水太重,翅膀沾湿,飞不动了,而风又大又多又无定向,你的那点儿呼声在乱风呜呜中很难改变沉寂无声的局面。李白也不说什么王维式的“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不说孟浩然式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岁暮归南山》)。没有碰上谢将军就是没有碰上,碰不上是常态,碰上了是百年不遇的中彩,还有什么好夸张与叹息的呢?

设想一下,如果获得了机遇、赏识、运气呢?好酒好诗,也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适当拿捏,也可以给自己的仕途增加一点色彩、补充、调剂、平衡。仕途高高低低、坑坑洼洼,也是经验,是启发。人生有俗雅,诗酒趁年华,做官言八字,文采靠自家。

内容简介

《诗词中国》是王蒙解读、鉴赏中华古典诗词的普及读物。中国是诗歌的国度,经典诗歌一代代吟诵传承,已内化为中国人的情感和认知,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成了我们的基因。王蒙先生精心选取两百余首经典诗词,纵贯整个中华诗歌史,精妙解读、深入剖析,以诗化、散文化的文学语言解诗论词,对诗境、诗意、诗趣等展开论述,其中注入了丰富的阅历、广博的学识、细腻的体察、宽阔的想象、饱满的激情,包含着宏阔的历史观、人生观、文学观,语言磅礴,睿智幽默,感染力极强。书中还介绍了诗人词人简况和创作特点,并配有30余幅古典名画,诗画相映,鲜活生动地展现传统文化的无限魅力。随书附赠精美长幅全彩拉页及雅致藏书票。

作者简介

王蒙

1934年出生,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学者,原文化部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人民艺术家。曾以《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等小说代表作轰动中国文坛。作品被翻译为二十多种语言在各国发行,具有广泛的国际影响力。曾获茅盾文学奖、“中国好书”等重大奖项。潜心研习中国传统文化,著有《天地人生》《王蒙讲孔孟老庄》《红楼启示录》《双飞燕》等弘扬传统文化的普及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