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4版:读品周刊

张伯伟:往“有温度”的方向去努力

南京大学教授张伯伟

前阵子,“对账”成了热门话题。一夜间,海量外国网友涌入中国社交网站,从房屋水电聊到伙食交通,来自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均可“对账”。

事实上,研究域外汉籍的过程,也是给中国传统文化“对账”的过程,随着一些珍贵典籍的再发现,相应的趣闻也生动浮现:日本缘何“冷眼”看孟子,俄罗斯手抄“香艳”小说,在图书馆藏了一百多年……

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南京大学教授张伯伟就开始关注研究域外汉籍,以拓荒者的姿态,一镞破三关。

“在全球化的时代,整个人类文明里面有哪些东西是可以共通、交流、互鉴的?这是21世纪的学问。在这样的背景下对汉语文学作整体研究,把主旋律与多声部结合起来研究,除了满足学问本身的兴趣之外,对于如何形成一个新的世界的文明,必然带来更多有益的启示。”张伯伟说。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王子扬 白雁/文

马晶晶/摄 任雨风/视频

荷戟不彷徨,坚定地往前走

张伯伟书房外的立柜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古典音乐唱片,最上面的位置留给了莫扎特。莫扎特是孤独的人,1810年他写下《孤独》这支曲子,极尽历史的厚重和情感之深邃,更重要的是,天才的孤独并不沉闷,而是一种多彩多姿、富有创造性的寂寞。

这一定程度上照见了张伯伟的学术生涯。“我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入学的77级大学生,堪称少小失学、壮不如人。”他回忆,自己在南京大学拜入文史大家程千帆门下,聆听其教诲。老师曾为他作学术鉴定,概括为“长于领域之开拓,注重方法之探求”。

张伯伟与域外汉籍的结缘很早,1979年还在读大学时,他就在程千帆的课堂上听闻日僧空海的《文镜秘府论》。到了1984年,小住香港期间,他又对韩国学者写的《韩中诗话渊源考》产生了浓厚兴趣。1992年,他去日本京都大学访问,在图书馆里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汉籍,眼界大开。从那以后,张伯伟频繁往返于日本、韩国、越南等国家,进行调查收集。

2000年2月,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成立,这也是国内最早建立的以东亚汉籍为研究对象的学术机构。因此,世界上并没有类似的学术机构可以借鉴。面对肇始山林、筚路蓝缕的局面,张伯伟借鲁迅的一首诗抒怀:“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开拓不是那么容易的,往哪开拓、怎样开拓?并没有一个现成的答案,需要一边探索一边做,留下路标,留下灯塔。”他表示,进行相关研究,不是一时的兴之所至,而是一种以20年为周期的“战略考量”。“如果咬文嚼字的话,我和鲁迅先生的差别仅在于,没有彷徨,坚定地前行。”

张伯伟调侃成立之初的研究所是“三无”研究所,没有人力、没有物力、没有财力。最现实的问题,且不说研究经费,就是买书的钱都极度缺乏。张伯伟于是拿出在国外教学所得的工资,一批一批地买,一批一批地往回寄。因为太多,有时候甚至被海关误认为是书商而受卡,这个时候他就必须请学校出面证明。

“我不去书店,而是到出版社去买。”经年累月地买书,也让张伯伟买出经验、买出技巧,“那时候在海外买这种古籍的中国人是非常少的。见到我去了,国外的出版社也非常感动,又是给打折,又是免费帮邮寄,享受到了其他国家学者都没有的优待。”

这些年,域外汉籍研究发展迅速,其重要性也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逐渐成为一门显学。躬耕其间二十多年的张伯伟,对此甚感欣慰。他将40岁到60岁这一阶段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域外汉籍,而域外汉籍,亦没有辜负他的人生。

“元人乔吉有制曲六字诀,‘凤头’‘猪肚’‘豹尾’,其含义是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四十岁以后的读书生活,充分满足了我的‘猪肚’渴望。少小失学的遗憾,纵然无法弥补,至此也可一扫而空。”张伯伟说。

给域外汉籍“对对账”

谈及最近网络上流行的“对账”,张伯伟说:“进入全球化以后,人们不再强调自身的民族有什么特别的异样,而是追求整个人类文明里面有哪些东西可以共通、交流、互鉴的,向往一个新的世界文明的出现。这是21世纪的学问。”

当然,和域外汉籍“对账”之时,常有“对不上”的趣味,比如高丽的史书。张伯伟告诉记者,“中国的正史是纪传体,像《史记》《汉书》等都是,但是朝鲜半岛,因为受朱熹的影响,他们的史书里面绝大多数都是编年体,纪传体很少。”

说起孟子,儒家的亚圣,在东亚地区本应该畅销无阻。但很多人不知道,他的著作在日本曾经遭受了相当长时间的“冷遇”。张伯伟说起一则趣闻:“明代有一本书叫《五杂组》,这里面记载了当时日本人的说法,中国书经由海上传到日本,船里唯独不能放《孟子》,放了就会翻船。”这样的情况一直到德川家康的时代才有所改变,翻看日本江户宽文年间(十七世纪中后期)刊行的《五杂组》,有关“舟辄覆溺”的表述就给删掉了。

张伯伟认为,抄本时代出现一些“对不上账”,甚至是“张冠李戴”的情况并不稀奇。

“我提出并实践了一个‘环流’的概念,不是单一的方向。中国的典籍可能传到了朝鲜半岛,然后从半岛传到日本,日本也可能‘逆输入’到半岛和中国,它是朝着四面八方流转的。”以朱熹为例,其著作最先传到了朝鲜半岛,受到了当地很多大儒比如李退溪的推崇,其《朱子书节要》又传到日本,直接影响了日本的朱子学。

“东亚研究在过去有一些常见的模式,在今天看来存在种种弊端。我在2009年提出‘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并且努力将这一方法付诸实践。它强调的是主旋律与多声部的统一,没有‘主旋律’,就不是‘汉’文化圈;缺乏‘多声部’,就谈不上汉文化‘圈’。这样,才能在意识上破除膨胀欲,又打开封闭圈。”张伯伟说。

在学术研究领域“掀桌子”

笔耕不辍是张伯伟的日常。他说,自己到80岁之前最想做成的一件事,是重新衡量中国的百年学术。

“我们的学界比较保守,不觉得是个问题。比如做古代文史研究,老师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我也这样做,似乎拥有天然的合法性。但学术是应该发展的,是要追求进步的。”张伯伟觉得,比起“敬畏传统”,当下的学人更应该“开拓创新”。

“为什么一定要敬畏?敬可以,畏就不必,在尊重的基础上去开拓,这才是最重要的!”张伯伟说,百年前的问题之所以形成并延续,是面对西方的心理有问题。

“他们的学术很好,可在百年前的时代语境下,处处存在着中国不如西方文化的‘自我矮化论’。这是百年前的普遍认识。当自己都认为自己的文化不行的时候,你怎么能够很好地学习外来文化?在这样一个心理背景下面,我们接受的西洋学术、西洋思想,也绝对会有问题。”

张伯伟举了一个例子:“文献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但文献学是什么,这个概念从哪里来的?很多人都搞错了。它不是中国自己的,古籍里面也搜不到。最早,这三个字是梁启超从日本引进的,而日本的‘文献学’三字又是对德语Philologie的翻译。那么德语的Philologie是什么意思,又经过了怎样的演变。还可以向上追索,《论语》中最早出现的‘文献’是什么意思,如何演变的。这样一路追踪下来,你会发现,现在文献学从事的是‘瘸腿的文献’。本来文是典籍,献是人,而我们的文献学只有书,没有人,问题非常之多。”

在学术领域,张伯伟不惧做一个“掀桌子的人”,正本清源,重审中国文学批评、文献学,还有中国文学研究。“我跟学生讲,写文章有两种,一种叫‘摆盘子’,请客吃饭,盘子不太整齐,就把它摆摆好,添上一个杯子、一双筷子。还有一种叫‘掀桌子’,就是整个摆得都不对,完全摆错掉,那就要把桌子掀掉,重摆!你问我当下要做什么事情,我最想做的就是‘掀桌子’的事情。”

但所谓“掀桌子”绝不是乱掀,张伯伟表示,缺乏文化自信的时代,我们并不能很好很正确地去学习外国的文化。但是现在情况改变了,“我们可以带着文化自信,去坦然面对世界范围的其他灿烂文明。在看到自家风景的同时,也学会欣赏邻家花园的芬芳。”

张伯伟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域外汉籍研究所所长。有《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全唐五代诗格汇考》《清代诗话东传略论稿》《东亚汉籍研究论集》《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域外汉籍研究入门》《东亚汉文学研究的方法与实践》《日本世说学文献序录》《中国诗词曲史略》《回向文学研究》及其他英文、日文、韩文论著。

■对话

读品:在学界,您的名字和“域外汉籍”牢牢绑定,您是如何结缘域外汉籍的?张伯伟:1984年,我去香港三个月,买到了一本韩国学者著作《韩中诗话渊源考》,了解到中国以外还有那么多汉文诗话,就产生了关注的兴趣。到了1992年,有机会去日本京都大学访学一个暑假,当时做了一些汉籍的调查,在当地的图书馆里面看到了很多汉籍。当时就产生了一个学术敏感,认为这个领域,到下个世纪的中叶,应该会成为一个热点。所以接着就先后去日本、去韩国、去越南调查收集。2000年,南京大学成立了域外汉籍研究所,那算是这个领域最早的一个研究所。当时全国学术界都没几个人知道域外汉籍,所以就用“两书一刊”的方式去推动它。开设课程、培养学生、举办各种各样的会议,发表论文、著作,一直到了今天。

读品:谈到域外汉籍,我们自然会联想到古代中国文化的影响力。这些源自中国的古籍传播到域外后,尤其是经过域外文人、学者的加工之后,是否存在“反哺”中国的情况。

张伯伟:“反哺”的概念一般来说只是一对一的,常常有“我是中心,你是边缘”的潜台词。所以我提出“环流”的概念,环流就是四面八方的,中国传到韩国,韩国到日本,日本又传到韩国、中国。比如说朱熹,朱熹的著作传到了朝鲜半岛,他们非常尊重。那边也有大儒,比如李退溪,他依据他的眼光把朱熹论著中重要的东西选出来,做一些评论,比如《朱子书节要》。然后此书传到日本,对日本的朱子学就产生了影响。所以,这个影响不一定就是说中国传朝鲜半岛,然后半岛再反传到中国,不是这么单一的、单线的。它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过程,伴随着一系列连锁反应。

读品:您经常引用一句话,“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请您展望一下,再过一百年,域外汉籍研究将会是怎样一幅图景?

张伯伟:100年以后?我们不知道。我们也许知道我们理想当中的未来该是什么样子。如果理想当中的未来是那个样子,作为我们这一代学人,应该为它的实现做出怎样的努力?这个是我们可以去做的。现在做学问的人非常多,论文的数量非常多,著作的种类非常多,但是“有温度”的学问非常少。没有温度,没有温情,我们不希望未来的学术面貌是这个样子。那么,我们就可以往“有温度”的方向去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