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7版:读品周刊

阮籍是故意喝醉的吗

《文脉的演进:中国古代文学史讲录》 陈引驰 著 中华书局

“建安文学”之下就是所谓“正始文学”,“建安”还是汉献帝的年号,但到了“正始”,就是魏的年号了。“正始文学”诗歌方面的代表毫无疑问是阮籍,他有八十二首《咏怀诗》,代表着当时诗歌发展的主要潮流。

当时另外有一些作品,特别是嵇康的四言诗创作,可以说是一个旧传统的老树新芽,也有相当高的成就。不过,从汉末开始,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的诗歌潮流发展下来的五言诗传统之中,阮籍才是当时诗歌成就的主要代表。

阮籍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世说新语》中的很多故事都是关于他的。很大程度上,阮籍可以和孔融合在一起来看,他们代表着汉魏之际的特异人格。他们都貌似有点特别,比如不守礼法,比如对父母惊世骇俗的看法,比如都有充沛的情感——阮籍对母亲非常深情,因为父亲阮瑀很早就去世了,母亲抚养他长大;孔融对于失去儿子的形容是“日已潜光辉”。

阮籍有一点特别值得注意,他不守礼法的方面是有的,但他在政治上的态度非常暧昧,或者说他在政治上不太直接表露。孔融颇有智慧,但是他智慧过度,直接冒犯到曹操的政令。但阮籍基本上没有,他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妥协,甚至可以合作,当然这并不表示他政治上的所作所为就是他认同的,其实他自己内心很痛苦。阮籍是有很大抱负的人,你看他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有时候说出话来让人大吃一惊,很有名的故事是他登临楚汉相争的古战场,发出“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浩叹。但在那个时代,他能如何呢?他偶尔泄露自己的内心情绪,但通常都隐藏得很好。

后来人们评价阮籍的《咏怀诗》是“百代之下,难以情测”:你不知道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但是你可以知道他有深切的悲哀。《咏怀诗》的第一首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吉川幸次郎在他的《中国诗史》里认为《咏怀诗》的第一首,是中国诗歌当中境界最高的作品。你知道他伤心,但他为什么而伤心?他并没有跟你明说。所以他是这样一个人:他内心是有很多怀抱的,但是他未曾清楚地表现出来。比如他的政治态度到底是什么样的,有各色各样的说法。应该说,他的现实作为和他自己内心的想法未必是一致的,在严酷的情势之下,有时候他会妥协,但并不是心里就没有痛苦,没有矛盾,他做的某些事,恐怕和他自己的内心意念是相反的。比如在魏晋易代的过程中,阮籍被要求执笔劝进,当时他喝得酩酊大醉,却操笔一气呵成,这篇《为郑冲劝晋王笺》后来被昭明太子萧统收录在《文选》中,《世说新语》的《文学》篇记叙:

魏朝封晋文王为公,备礼九锡,文王固让不受。公卿将校当诣府敦喻。司空郑冲驰遣信就阮籍求文。籍时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时人以为神笔。

谁也不晓得阮籍喝醉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而扶起即能命笔,大概他早就看清了形势,打好了腹稿吧。他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人,但他又很好地掌握了这个度。他有很多反礼教的言行,表现出不孝,但是他对于不忠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不同的意见,他在政治上其实是非常谨慎的。所以当时曹氏和司马氏的斗争里面,司马氏对他还是相当宽待的。

阮籍在中古时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有思想深度的诗人。他将古诗以来的整个精神历程做了集中的表达,而且给出了他自己的回应。

“古诗十九首”将人生的诸多缺憾展现出来,所提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及时行乐,抓住眼前的快乐,建立世俗的功名;建安时代的精神也是建功立业,曹操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样做的。在阮籍的诗中,这些都有,写得非常细致,他在诗里边也会感叹青春的易逝和生命的短暂,比如他说“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生命流逝得非常之快;“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和天道相比,人生非常之短暂。这种感慨在“古诗十九首”中早就有了。

古诗传统一贯而下,到了曹植,一方面想建功立业,另一方面想活得长久。阮籍也有求仙的举动,但是,他的诗歌里表达得非常彻底,他对这一点是否定的,比如他写到“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对所谓的延年的价值并不认同。他还讲名声没有什么意义,“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其实汉代人就说得非常清楚,名声、荣辱这些东西都是外在的,和你本人没有多少关系,真正能做的只有把握自己,你有才有学,这是你自己可以积累的,而如果你建立名声,百年之后,这样的名声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所以阮籍对于名声实际上也是否定的。对财富也否定了,他有一句诗就讲“多财为患害”。总之,名声、财富、长生这些东西实际上他都是否定的。

将这些外在的东西都抛下之后,友情会怎么样?他说:“交友诚独难”“险路多疑惑”。他对朋友是怀有疑虑的。亲情会怎么样?他讲:“亲昵怀反侧,骨肉还相雠。”亲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永远不变。世间能够想到的东西,阮籍都考虑过,但是所有这些,他都打上大大的问号,认为都不能带来长久的安慰或者稳定。可以看到,在那样一个乱世当中,卷入社会和政治的动荡不安,看破人间的名声和情感,阮籍内心的惶恐完全表露出来了。

诗人将各种解脱的方式都否定了以后,便陷入孤独的处境:“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外在世界的空旷感,反衬出他内心精神的苦闷极深。所以他的诗透露的心境就是“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从白天到晚上,从晚上又到了天亮,“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身处随时塌陷的危境,内心忧苦焦虑,这恐怕就是阮籍将世间方方面面都考虑之后,得出的一个结论。身处此一世界异常孤独,他内心有很大的焦虑感和不安感,精神日夜都受到折磨。他把个体生命的悲剧、内心的悲哀感强烈地表现出来。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苦闷的心灵。

我很早的时候读过一位日本人写的《拜伦传》,书中引了英国卡莱尔《论英雄和英雄崇拜》的一句话:“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如果未曾夜不能寐,百思不得其解,痛哭流涕,那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跟他谈论人生的。看到卡莱尔的话,我马上就想到阮籍,想到他“夜中不能寐”的身影。其实当时写到夜不能寐的并不少见,比如说怨妇离人因为思念而无法入眠,可谓普遍的情况,但是阮籍《咏怀诗》第一首,“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一直到最后的“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这样一种完整的情境,一个完整的形象,却难以言述他切实的具体的缘由,则是空前的。

《咏怀诗》整个读来,可以认为是阮籍个人形象的写照。他到底在忧心什么,他在现实当中到底遭遇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也没法搞清楚,但是我们知道他内心很痛苦。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从《咏怀诗》第一首所给出的这样一个形象来看,在卡莱尔的意义上,阮籍对于人生是有真切体会的。

《咏怀诗》都是五言诗,从艺术角度讲,语言是比较直白的,整体的风格与曹植的诗是不一样的。在汉末以后诗歌的发展路上,曹植、王粲一直到陆机,走的是一条越来越趋向于美的路,从词藻到形式都走向华美。阮籍基本上走的还是比较自然质朴的一条路,他大部分的诗作风格是这样的,但《咏怀诗》最重要的一个成绩,在于这些诗作组合在一起,构成了阮籍这样一种鲜明的个人的自我形象。《咏怀诗》肯定不是一时一地写的,这些作品集合在一起,充分地传达出阮籍自己的精神世界。

阮籍在整个六朝都受到关注,有很多拟阮步兵(阮籍曾为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的诗,南北朝文学之结穴的庾信就有《拟咏怀诗》,所以他的影响是相当大的。他最重要的成绩是塑造了自我的形象,启发后人可以用这样一种形式来表达自我的情感。

内容简介

本书为复旦大学中文系陈引驰教授有关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讲录,突破文学史叙述的一般格套,既见脉络的系统性,又见细节的丰富性,是很有视觉感的大学课堂实录。纵向从先秦一贯而下直至近现代,横向则以文类从韵文、散文、诗歌到小说,交织成动态发展的包蕴文本、作者、文学事件、文学流变、读者接受等在内的中国文学网络,呈现文脉的演进。

作者简介

陈引驰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中文系主任,现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主任。研究领域为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学理论、道家思想与文学、中古佛教文学、近现代学术思想、海外汉学等。著有《文学传统与中古道家佛教》《中古文学与佛教》《庄学文艺观研究》《庄子讲义》《〈庄子〉通识》《〈文苑英华〉与近世诗文思潮》等,译有《唐代变文》《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曹寅与康熙:一个皇室宠臣的生涯揭秘》等,主编“中华经典通识”“佛经文学经典”“二十世纪国学丛书”等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