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吴霞
凌晨五点的厨房总是醒得最早。暗青色陶瓷锅盖叩击锅沿的轻响,像一串露珠坠入深潭,在寂静中荡开层层叠叠的光晕。母亲佝偻着背调整燃气阀的姿势,与二十年前煤球炉前的身影完美重叠,只是当年泛着珍珠光泽的黑发,如今成了飘着霜色的芦苇。
我缩在门框边偷看她的“晨课”。浸泡过夜的粳米在滤网里泛着玉髓般的光泽,她总要凑近嗅三次才肯下锅——第一次确认没有陈米味,第二次检查山泉水的清冽,第三次仿佛在与沉睡的米粒们互道早安。当第一缕水汽从砂锅边沿钻出来时,她会突然挺直腰板,变成指挥千军万马的女将军。木勺以固定的节奏顺时针画圆,米汤逐渐泛起绸缎的光泽,这时候窗外的晨光刚好爬上第三格瓷砖。
“米粒开花的声音和昙花绽放是同一个频率。”十岁那年的某个清晨,她把我的手按在砂锅把手上轻声说道。我的掌纹与磨得发亮的檀木纹路相叠,看见沸腾的米粥里浮起细小的旋涡,像无数张翕动的嘴在吞吐星光。那时我尚不明白,为什么她总在第三十六次搅拌后关火,直到多年后在敦煌壁画前驻足——画中飞天飘带的弧度,与粥面泛起的涟漪竟如此相似。
上个月发现母亲开始用计时器,砂锅正发出不安分的咕嘟声。“记性像漏水的木桶啦。”她笑着往粥里撒桂花,金黄的碎屑落进乳白米浆的瞬间,我忽然看清她手臂上深浅交错的灼痕。那些被蒸汽亲吻过的皮肤微微发皱,排列成奇怪的等高线图:左臂外侧新月形的旧疤是教我炒栗子时留下的,手腕处细密的红点记录着某次油锅飞溅的暴动,最新添的菱形印记则像枚褪色勋章,安静地躺在虎口位置。
现在轮到我的女儿扒着门框张望了。她总在米香初现时赤着脚跑来,鼻尖沾着梦的碎片。“外婆的粥会魔法!”小女孩指着随热气旋转的桂花惊呼。确实有魔法在发生——当母亲颤巍巍的手握住她的小拳头共同执勺,那些曾被烫伤的褶皱里,正涌出比晨光更温润的暖流。
晨雾散尽的时刻,砂锅边沿凝结的水珠终于坠落。叮咚声里,我看见二十年前的米汤浇灌着今天的桂花,而此刻的晨光正穿越未来无数个清晨,在小女孩的记忆中,酿成永不褪色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