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7版:读品周刊

老友粉

□南京 吴晓平

和一帮老友去广西旅游,一下车,就被东道主接到豪华酒店宴请。我说应酬繁巨,累且吃不好,还不如随便吃碗当地出名的螺蛳粉。东道主大咧咧说,你说老友粉啊,满街都是,有机会吃。

接下来几天的确吃到了,酸笋螺蛳,还可随意添上各种海鲜肉沫之类,透鲜微臭,就是我们常说的螺蛳粉。只是不明白,为甚满街都写作老友粉呢?

故事。和所有地方的名牌小吃一样,都有各种各样的传说和故事。一路上,导游讲了许多老友粉的传说,我感觉大都是后人编出来的,就像朱元璋落难时吃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一样。好在外出旅游,就是在各种新鲜玩物和传说中打发时光,大家并不在意。我们在意的是同行的老友,就像这趟广西行,北海银滩、涠洲岛、友谊关……包括出境越南,我们都去过。之所以还来,是因为一帮几十年的老友,如今都年届古稀,见一次少一次,聚一回是一回了,所以大家格外珍惜。一路上,谈资全是儿时故事、同学之情,东道主说,耳根都听出老茧了,你们还说得津津有味?正嬉闹间,手机响了,低头一看,大惊失色,黯然神伤……

闻兄走了。

闻兄是我同学,从小学一年级一直读到中学的老同学。说起来造化弄人,他的妻也是我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全班出名的美女,甚至说校花也不过分。我是少先队中队长,两道杠;她是大队委,三道杠,每次全校文艺演出,她都风光无限地站在讲台上打拍子。闻兄可就惨点儿,个头儿矮,从小学到初中,都坐全班第一排。成天脏兮兮的,拖条长长的清水鼻涕,一吸又进去了。说起来还是干部家庭,身上旧军装不断,可惜不是一只袖子扯破,就是口袋撕下一片在风中飘荡。成绩也不好,大部分时间,都是被老师拎在墙角罚站。再也没想到,几十年后,也就是我早已成家,有了娃娃后,忽然听说,闻兄和我们的校花结为夫妻了。在我印象中,无论如何他俩似乎也捏不到一块儿,可生活就是这么无常和诡异,常人看上去的不可能,恰是生活中逼真的现实。

闻兄主动和我联系上,是因为小说。见面已是一高高大大的人民警察,比我个子还高,恭恭敬敬递上一摞厚厚的稿纸,是他第一部手稿,20万字,“请老同学指正!”那时我刚刚当上记者,因为几篇小说在全国获奖,他以为我就是作家了。碍于老同学情面,且是20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我只得打起精神,连续苦读几个夜晚,仔细提了许多意见,从内容到形式,甚至连文中错别字,都一一勾出,请他修改。没想到这小子不领情,皱着眉头才听我说了几句,就满脸不服气地说:这稿子我已经送艾煊、海笑看过,人家是大作家,都说我写得好,怎么到你这里就有这许多不是?我一听话不投机,赶紧刹住说:你既然已经给大作家看过,还找我这无名小辈作甚?

这是我们毕业后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是半年后,他又写了一部长篇,又来请我指正。这回我学乖了,马马虎虎看过,顺手送上几顶高帽,比如立意高远啊,文字灵动啊,难能可贵!哪晓得他一听我如此夸他,喜上眉梢,打断我的话头说:嗳,既然你这么说,帮我推荐一下,随便找家出版社发表了可好?

我吓得差点咬掉舌头,说:我只不过一个报社小记者,哪有这大脸面推荐?再说了,我刚才只是讲你文章优点,缺点我还没说哩!

他一把夺回稿子,很失望。

和我们同时代人一样,他心底也有个文学梦,吭哧吭哧写了几十年,一直没能发表。直到去年,他还在微信上写了几万字给我看,说是另一个长篇的开头。毕竟退休近十年了,文字中火气全无,都是老城南的真实经历,我读了连连叫好!怕他又叫我拿去发表,赶紧丑话说前头:好归好,这种文章只能自娱自乐,想发表我也是推荐无门噢!

几十年相处,我们两家经常走动,已经很熟了。闻兄好交往,经常召集多年未见的同学、老友相聚,尤其退休后,聚餐都是他掏腰包。家里面积不小,又在楼下租了一间房做工作室,用水泥雕塑横看成岭侧成峰啊、一江春水向东流啊……成天生命不息,折腾不休。其实我知他心底文学梦尚未灭,孩子婚事还没解决,工作亦不稳定,心头有许许多多丢舍不下,就这么撒手走了!

广西回宁已多日,那天嘴里没味,泡上一包带回的老友粉,睹物思人,想想随着年齿长矣,欢聚的老友终将一个个离去,忽地泪水漫溢。老妻惊问,不年不节的,你又怎么啦?我揉揉眼说,没什么,老友粉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