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创作以来,尹学芸写过无数平凡的小人物,从农民到工人,从知识分子到基层干部,她一遍遍淘洗生活,拾取出闪着光的“庸常之人”,书写他们姿态万千的人生。
尹学芸文字的源头是故乡蓟州,这里是天津唯一一个半山区,北高南低,高山、平原、大洼、湖泊在这里汇聚,地理环境是大中国的缩影。辖区内有黄崖关长城之京畿锁匙,有渔阳鼙鼓动地之霓裳羽衣。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清军入关三次被屠城,盖因至死不降。这些人文历史气息浸润到文字里,尹学芸笔下的人物都有执着的底色。
中篇小说集《生死结》聚焦于五位倔强女性的人生:曹翠芬在单位被排挤却始终不肯低头,母女相依为命,在一场场无妄之灾中艰难前行;李伟平肩负着解救妹妹的重担,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开始漫长的争夺;人到中年的安慧经历过两次出走,第一次离开了丈夫,第二次脱离了母亲的掌控,除了跟她有着三十年友谊的“我”和乔,谁都无法理解她的选择……她们在各自的记忆、生活、命运中面对着各种各样的不幸,但都以一种相似的方式——按照自己的想法往前走。坦坦荡荡地与世界抗争,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小说中的五个女性生活有不同的代际,她们是在我漫长的创作生涯中,不经意的一个回眸。”在尹学芸看来,许多看似不可理喻的人,背后肯定有可以理喻的成分。厘清这些成分,呈现人性和人心的幽微,可以帮我们看清世界的样貌。“尹学芸以富于变化的叙事风格,有力刻画我们时代中女性的困窘与强大。”“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十大好书颁奖词中如是说。也有人问尹学芸是不是女性主义者。她说:“我不是女性主义者,但我关心女性的命运。”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姜斯佳
即使命如草芥,也是与天地共生的一部分
读品:“原谅”和“理解”似乎是您最近小说中的关键词。无论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生死结》中五个故事的叙述者对这五位女性虽然无法理解,却又有同情与欣赏。此外,面对生活中的苦难与不公,《太和》里的潘美荣、《生死结》里的李伟平都选择了以德报怨。这其中是否也包含着您的人生经验与态度?
尹学芸:文学无论写怎样的故事和人物,归根结底是写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作家有什么样的人生阅历和体验,肯定会假以人物之口呈现,这毫无疑义。但生命的过程,也是不断和解与理解的过程。内在和外在,正向和反向,生活浩浩汤汤,不断提供材料和养分。我写了不同历史时期的五个女性,是接续了女性命运的历史走向。她们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也是源于这样的一种勇敢和执拗其实是民族的根与魂魄。否则,我们如何能洞穿漫漫长夜?只是她们更极端些,为了“活成自己理想的样子”拼尽全力,人心和人性的特点在她们身上体现得更充分些。她们的种种坚持,是可以而且应该被理解的。即使命如草芥,也是与天地共生的一部分。而这些命运性格的形成,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都难辞其咎,这也是一种警醒。我就是想写出这样一种与众不同来。欣慰的是,这些人物引发了读者对女性文学和女性命运的思考,这也始料未及。
读品:与《生死结》中其他四篇纵贯人物半生的小说不同,《长发飘飘》一篇集中写初中女生蓝小妮捍卫自己美丽长发的“小小战役”,却也同样惊心动魄,结尾甚至带点惊悚。最初您为什么想到这样“小题大做”的写法,并将其加入女性群像中?
尹学芸:别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自己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感同身受是个伪命题。汉语博大精深,我们表达的都是能够表达的那部分。具体到蓝小妮的长发,其实不只是捍卫头发本身那样简单,所以“小题”并不小。破坏性的“教育”对于青春期孩子的伤害难以估量,特别是,假以正确的目的和手段。我很少写有关少年女性的故事,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女性面临着不同的成长困境。从读者反馈中,我经常会感到心惊。很多年轻的女性读者留言,都有蓝小妮类似的经历。也因此不断有读者给这本书排序,把蓝小妮放在第一位的不在少数。所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句话特别正确,很多时候,读者读的是别人的文字,内心演绎的其实是自己的故事。
读品:《太和》可以说是您久违的长篇小说作品,为什么想要用更长的篇幅去呈现潘美荣——一位旧时代“童养媳”的生活苦难史?
尹学芸:这部长篇在心里酝酿了很多年,为“童养媳”写一本书差不多成了愿景。但很多愿景难以成为现实,所以这部《太和》很幸运。我在结束最后一个字时才决定启用这个书名。太和是天津蓟州辖区内的一处滞洪区,有自然和人文双重底蕴。女性在漫长的历史阶段中,总是被忽略或被物化,所以有人说女性是一种处境。婚姻被称作“隔山买老牛”,那牛什么样,女性一无所知。比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再没有比这规训更不讲道理的了。“童养媳”的遭际更特殊些,村里人都知道谁是童养媳,但从不觉得她与别人不一样,不会有人觉得这样的命运需要悲悯,这才让人意难平。当然,童养媳只是女性命运史的一部分,破除禁锢重要,女性自己觉醒同样重要。
乡土叙事是文学之母
读品:罕村和埙城,是您通过作品构建起来的两个文学地标,您也以还乡和进城作为书写的两大主题。在您笔下,乡与城离得很近,互相牵扯,在现代化过程中,二者经历了怎样的纠缠和变迁?埙城的灵感来源您经常提起,那么罕村的“罕”字又是从何而来?
尹学芸:“罕”是罕见,也是稀罕。这也是它的地理位置决定的。一座村庄三面环水,就像一座世外桃源,人的性格和乡风也显得与邻村不同。我记得第一次使用也是写一个中篇,题目是《缤纷的节日》,发在2000年左右一个叫《黄河》的杂志,是几个人物故事组成的群像,奠定了罕村这样一个文学坐标。城与乡之间因为离得近,会生出许多故事,我发现了这种机巧进而用各种人物和故事进行诠释,文学就是各种发现的综合体。埙城是因为电视剧的背景音乐这一点我说过多次,去年在湖北荆州博物馆看到了编钟,一下子就让我想到了埙这个乐器。埙在古代是诱捕猎物的工具,秦汉以后用于宫廷雅乐,这一点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
读品:您曾经编写过一本书《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对改革开放前几十年的农业文明用语进行了梳理。您认为“城市体量虽然庞大,但远没有乡村丰富”。但如今,人们逐渐远离乡村,乡土叙事有衰落的趋势,在您看来,乡土叙事对于当代读者的意义何在?
尹学芸:树有根,水有源。乡土叙事是文学之母,这是指最早流行的民间文学。随着现代文明的强势介入,很多乡土元素在逐渐流失,同样流失的还有相对应的文学性表达,这本书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些文字写于世纪初,那时候还觉得离这些故事近,因为上个世纪才刚过去。朋友坐到一起,这还能成为话题。二十几年过去,自己都感觉陌生和
隔膜。这也是我迄今为止最自豪的一本书,2008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初版,2019年十月文艺出版社再版。有时候遇到相同的元素,还有想再写一本的冲动。生活的细节时时刻刻都在流逝,只有变成文字才能长久留存。乡土意味着文化的根脉能够植入,尤其对我们这样一个族群,更需要历史地回应“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之类的天问。
读品:在您看来,个人经历如何影响了您的创作?我似乎在书中很多地方都看到了“自传体”的影子。
尹学芸:把别人的故事写成自己的,或把自己的故事写成别人的,就像把真的故事写假,或把假的故事写真一样,是手段也是技术。我的乡土叙事大多放在一个区域内,人物就像演员走场,我甚至连名字都不换。最近还有个趣事,有人找我要大鼓书的鼓词,因为我写过一部中篇《会飞的父亲》,里边的父亲会唱大鼓,被人称为“东北鼓王”,就有人想当然觉得我父亲会唱大鼓,我手里应该有鼓词。这个情节是我很多年前下乡得来的,一对儿盲人说书人,会唱几百首曲目。我在中篇小说《玲珑塔》里也用过这个细节,也是第一人称,却是以文化遗产保护者的身份。
写有感情的,而不是有想法的
读品:您的创作以中篇小说居多,为什么偏好这种体裁?近些年来,从《贤人庄》《寻隐者不遇》,到《生死结》《鬼指根》,您每年也至少有一部中篇小说集问世,您是如何保持这种“高产”状态的,会不会有遇到瓶颈的时候?
尹学芸:瓶颈肯定会有,它早晚都会出现。创作都是阶段性的,由不得自己。比如最早我写短篇,万字以内的小说写了很多年。我那时特别苦恼,不知怎么把小说写长。后来写散文很多年,那些生活化的感受,写起来特别闲适和舒服。也做了两本书,《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和《遍地都是野芹菜》。大规模写中篇始于2014年,思维在这里起了个小跳,突然发现小说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这样或那样写,编辑能接受,读者也能接受。这样一种鼓舞对于创作者来说,是整个生命的养分,它来得恰如其时。人到中年,内心存了很多属于文学的元素和想法,要做的就是一一践行它。遇到合适的切口,就有了迸发的可能。这样一个阶段,我感觉大部分作家都有,不独我一个。
读品:“人物和小说都需要‘养’,养几年,甚至养十几年都是有的。什么时候能瓜熟蒂落,从记忆里剥离出来,要靠缘分。”“有些人物是我在养,有些是时代替我在养。”您能举例具体谈谈吗?
尹学芸:中篇小说《士别十年》和《望湖楼》都是这样养出来的。前者用了十年,而后者用了不止十年。“写有感情的,而不是写有想法的。”这是一位著名编辑对我说的话,对我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而这些感情就是在“有想法”的基础上日积月累的叠加。人物在命运长河中沉浮跌宕,故事在岁月浸润中完善生长,都与情感的注视密切相关。作家各有癖好,我的习惯永远都是两个字:不急。
读品:您也曾谈到,语言是小说创作的基本层。您小说中的语言质朴鲜活,巧妙地将方言融入其中,写到人物命运转折时又有拳拳到肉、利落残酷的感觉,这样的语言风格是如何形成的?
尹学芸:生活的磨炼形成了语言的艺术,这也与性格或经历有关。一个常年生活在乡村的人,语言容易有土地的烙印。淳朴、简洁的语言是最好的,我一直这样认为。民间语言自有它厚重和表达充分的一面,比如“一表三千里”,被我用在中篇小说《青霉素》里,特别恰如其分地表现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疏离,“就像雨滴种满沙滩,表面若无其事。可孕育些什么,岂是人能料得齐全。”就像灵光乍现后的信手拈来,平时根本想不起这样一句话。好的语言是一方水土孕育出来的,它像密码需要破译,一旦掌握,就变成了手上功夫。
尹学芸
天津市蓟州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阿拉伯、土耳其等多种文字。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和各类年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