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4版:读品周刊

徐海:加速时代,用阅读锚定人生

凤凰传媒总编辑徐海

《做书:编辑那些事》 徐海、刘颋 主编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当《辞海》第六版编纂团队在电子浪潮中逆流而上时,他们或许未曾想到,这次逆行将成为数字时代的出版寓言。最终,上海辞书出版社用14万套销量,有力地击碎了“编出来也卖不掉”的唱衰论调,证明权威性在信息过剩的时代恰是一座稀缺的灯塔。

两年前,《文艺报》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联手策划,将凤凰传媒总编辑徐海推入一场文字苦旅——开设“编辑故事”栏目。24期专栏笔耕不辍,广邀出版同行撰稿,最终凝成这部当代中国出版业的基因图谱——《做书》。

这是一部由社长总编们亲自执笔的“生存指南”,将光环背后的荆棘与星光尽数呈现。1998年秋,初出茅庐的傅梅忐忑地拨通匡廷云院士的电话,于是有了九月香山那场跨越资历的对话,五年后,《光合作用原初光能转化过程的原理与调控》的问世,不仅填补学科空白,更在年轻编辑心中栽下勇气的树苗。2007年遗憾搁浅的《记得青山那一边》,十年后终以《念楼随笔》破土重生,见证了汪修荣与钟叔河两代编辑的执着与情义。当年被否决的《转型与断裂》选题,最终化作王利波深耕历史出版时种下的“好望角”种子。

众多资深编辑也坦然讲述他们踩过的“坑”,将宝藏经验悉数传授。况正兵遭遇的“摔稿事件”、袁亚春面对的“现金诱惑”、党华化解的“错字风波”,是编辑必修的危机管理学;吴江强迫自己每周结识新友的“社交疗法”,张冬妮对作者“温柔而坚定”的催稿艺术,曾偲在腰椎疼痛中写就的“躺平宣言”,构成了当代出版业的职场拼图。“组稿不能社恐”“催稿不可逼疯”“身体可躺精神须立”……这些浸透汗水的箴言,恰似老匠人传给学徒的鎏金刻刀。

《做书》的出版适逢时代巨变:新媒体蓬勃发展,人工智能狂飙突进。但徐海坚信:“变的是载体,不变的是编辑作为文明助产士的使命。”

当AI写作能在一分钟生成百科词条,《中国运河志》的编辑们仍坚持用八年光阴考据每一条释义,这种近乎执拗的“低效”,是文明沉淀不可或缺的时差。当直播卖书将图书降维成带货商品,为诗集设计温变封面的书籍装帧师,贩卖的不是纸张油墨,而是捧在掌心的四季轮回。当数字洪流冲刷纸质堤岸,老编辑仍守着冬至封存手稿的仪式,年轻人在AI校对系统里保留人工复审的窗口……

正如徐海在最后一篇编辑手记中写道:“不管行业如何起伏,我所见到的出版人,没有一位荷戟彷徨,更没有一位缴械投降。”

未来两年,他将继续借助“编辑故事”这个专栏,去记载、去传承、去赞扬中国当代编辑的价值观和理念,续写“做书”新篇。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陈曦/文

牛华新 吕正昕 刘畅/摄

王子轩 赵堃雅/后期

认识这个时代的理想编辑

读品:请您谈谈《做书》的出版过程。

徐海:2022年,凤凰传媒和《文艺报》开展了全方位合作,在报纸上开辟《凤凰书评》 栏目,每月一期。一年之后,他们觉得版面需要丰富,希望融入出版人和编辑的故事。于是,他们决定让我来承担这个任务,开设《编辑故事》专栏。刚接到任务时,我有些迷茫,但没有拒绝,因为隐隐觉得自己能做好。我认为这个事情很有意义,能为全国出版人提供有价值的参考,便答应了下来。

我希望呈现全国出版人的故事,尽量减少省内或凤凰的编辑作者数量,以免“编辑故事”专栏变成“凤凰版”或“江苏版”。我通常提前一个月约稿,但即便如此,还是经常出现作者临时变卦,无法按时交稿的情况。遇到这种情况,我就请凤凰的优秀编辑来替补。就这样,我一步步地完成了两年的组稿任务,捧着《做书》这本书,我觉得还是有分量的。

读品:如书中说,编辑这个工作辛苦,复杂,赚不到大钱,博不来高名。您认为编辑这份职业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徐海:我非常热爱编辑这个行业。我想很多同行跟我一样,投身这个行业,自然能体会到其中的甘苦。

要说苦,大概有四个方面:一是工作单调,看书稿不像看书,看书喜欢就看,不喜欢就不看,看一半就扔掉;但是书稿不行,它是你的任务,你必须完成。有时候青灯黄卷,漫漫长夜,数月数年甚至数十年做一件事。比如书里胡久良写他做《中国运河志》,9卷11册1400万字,编了8年,题目还是我帮他改的——“八年只编一部书”,这个过程没什么乐趣可言。二是收获与付出容易失衡,尤其是很多学术著作、古籍出版,经济效益与编辑付出不成正比。甚至有些书哪怕亏损,但是基于出版行业对社会效益的追求,以及丰富、填补门类空白的考量,仍需坚持出版。编辑投入大量心血,很多书最终还是默默无闻。三是压力巨大。此外,现实中很多编辑终其一生,也只能停留在普通编辑岗位。

不过,编辑行业的乐趣也很多。首先,编辑能够结识众多作者。这些作者往往智慧非凡,在与之交往的过程中,编辑可深切领略到他们身上强大的创造力和优秀品质。其次,书籍传承人类文明成果,编辑之名常与书相伴,如果编辑的书具有长久价值,那么编辑便有幸与作者一同不朽。回顾历史,诸多伟大人物,如孔子、鲁迅、邹韬奋、叶圣陶等,他们不仅以作家、学者的身份闻名于世,同时在编辑领域也建树颇丰。再有,出版行业作为市场经济的主体之一,当书籍发行顺利、畅销热卖时,可以创造经济效益,促使行业投入更多生产。出版更多优质书籍,不仅创造了物质财富,带动了就业,还能让读者收获愉悦,提升生活的幸福感。

读品:出版业社会认可度较高,人才竞争也日益激烈,对于有志于“做书”的年轻人,您有什么建议?

徐海:编辑这个行当,不仅要与作者沟通,还要与印刷、装帧、成本、发行等部门协作,还要与读者、媒体打交道,进行图书宣传推广。理想的编辑,既能组稿,又能编稿,还能营销,具备良好的沟通、写作、演讲能力,能清晰地阐述书的特质、卖点、目标读者等。成为优秀编辑没有捷径可走,唯有脚踏实地,老老实实组稿、编书、做宣传,把一本书做透、做到极致,才有可能在出版领域成就非凡。

旧机器产生不了新思想

读品:新媒体蓬勃发展,人工智能狂飙突进,您认为出版业将面临哪些变革?编辑的核心价值会发生改变吗?

徐海:过去,出版在传递知识方面作用巨大。现在媒体多元化,人们获取知识的渠道增多,这些对传统出版传递知识的功能构成了挑战。但因为新媒体知识海量发布,多由机器审核,存在很多的错误和混乱,所以在精准度上,人工审核仍有优势。

在传播思想方面,新思想很难由机器产生。虽然机器能生成内容,但大多是知识。对于形势的判断、世界趋势的走势、对复杂事物的预判,仍需要有思想的人提供。黑格尔、康德、亨廷顿、罗尔斯等思想家,通过对社会现象的研究,提出对世界的判断和思想,这些是机器难以取代的。

在娱乐方面,虽然机器能够绘画、谱曲、下棋,但它们缺乏那种令人惊喜的意外感。一部精彩的小说、一个震撼人心的艺术作品、一曲美妙的音乐,往往来自突如其来的灵感,这种震撼并非机器所能给予。虽然机器也能提供情绪,但对于独特、突发、转折性的情感表达,机器难以企及。

可以预见,未来出版业会面临人工智能的竞争,不过主要集中在知识类内容方面。在育人、审美、思想、情感、艺术等方面,人类仍具有优势。如果未来机器在这些方面超越人类,那世界将发生难以想象的变化。就目前来看,出版、编辑的核心价值还无法被取代。

读品:就像本雅明说,机器无法复制人类那种突如其来、转瞬即逝的灵韵,这种独特的灵光只有人类才具备。

徐海:如今的机器人与本雅明所说的机械复制时代的文明有所不同,它具备学习能力。未来20年、30年,机器人会发展到何种程度,难以预测。

读品:未来出版业可能出现哪些新的职业发展方向?人工智能有没有可能对整个行业进行重新塑造呢?

徐海: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在案头工作上,各类校对软件已在很大程度上承担了基础校对任务,图文识别、结构布局,AI同样能够发挥重要作用;在营销环节,一旦内容生成,AI能够依据已有内容挖掘出其中的亮点,撰写营销方案;至于销售环节,以往主要依靠人工来判断产品优劣,而现在算法可以推荐书单。所以,从创意构思、案头工作到营销推广的整个流程中,AI介入程度会越来越深,发挥的作用也会越来越大。但AI生成的内容,是建立在前人以及当代人投喂了无数文案的基础之上的。没有人类的创造,机器就没有可供其进行创造的语料库,人类的知识宝库和机器的语料库都会走向衰竭。

加速时代,用阅读锚定人生

读品:短视频、直播卖书重构了产业链条,不少编辑开始自觉利用新媒体平台推广图书,包括您本人从去年也开始通过“凤凰总编BOOKSHOW”“凤凰作者面对面”等视频栏目推广凤凰好书。这主要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您其实是反对碎片化阅读的。

徐海:形势比人强,人无法与形势抗衡,不能逆势而为。在上次的编委会上,有一位编辑分享了“看见与被看见”的营销理念,我觉得非常贴切。我们出书,是因为我们看见了世界,我们希望通过图书将我们所看到的内容传递给更多人。目前,短视频和网络营销是实现“被看见”的最佳途径与工具。如果我们排斥它们,那么我们的书就很难被大众发现,这样一来,不仅商业价值无法实现,所传递的文化价值和精神也得不到认可。但过度刷短视频会导致人们丧失专注力。我们采用短视频这种营销方式,实际上是想与它赛跑,就如同“师夷长技以制夷”,借助它来推动出版业的发展。

读品:在全民短视频时代,您认为传统出版承载着怎样的不可替代的社会价值?

徐海:人们的知识需求是多样化的:有些人只需要了解大概,有些人则需要某领域精准的知识;有些人只需知晓部分内容,有些人则追求全面的知识;有些书需要反复阅读,而有些书读一遍就足够了。现在,那些读一遍即可的书,很可能会被碎片化知识所取代,而那些需要反复研读,需要提供精准知识和先进思想的书,依然需要图书出版来满足。

读品:身处加速时代,有时候连刷短视频都要倍速观看,如何保持我们宁静生活的定力?

徐海:动静相宜是世间万物的本质特征,人也不例外。在我看来,古老的“戒、定、慧”准则,对于当下社会与个人而言具有巨大的启示价值,能够为人们的心灵带来慰藉与滋养。

所谓“戒”,意味着要学会克制自己,不做许多不必要的事情。我们时刻都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无论是关乎行动与静止的时机抉择,还是在深度阅读与碎片化娱乐之间的权衡取舍,皆由个人的意志所决定。长期沉溺于碎片化阅读和娱乐,只会使我们的精神世界陷入疲惫与崩溃。“戒”而能“定”,当人们身处纷繁复杂的世界,一旦做出了明确的选择,就应当坚定不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此时,尽管身体处于相对静止的状态,但大脑却在积极运转、深度思考。“定”能生“慧”,通过对事物的深入探究,也就是格物致知,从而辨别世界,获得知识,达到理想的智慧境界。

所以,我希望加速时代,人们能够用“戒定慧”来规范自己的人生。而阅读,既是我们选择的结果,也是内心安定的体现,同时能让我们更加聪慧。可以说,阅读贯穿于“戒定慧”的全过程,也贯穿于人的一生。唯有如此,人才能拥有幸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