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羽
文化很热,说文化的书很多;传统文化也很热,说传统文化的书也很多。这中间,林林总总,五彩斑斓,有新瓶装旧酒的、有重复自己的、有一知半解胡乱攀比的……也许,DeepSeek的出现,会让这样的垃圾赝品水货稍稍遁形、有所收敛。在这样的纷乱之中,徐兴无教授的一册小书《书话文脉》,以书话之名,说说他眼中的中华文脉,宛如一股清流、一缕清风,令人见一扇窗,透一口气,感受一种苍老文化的郁勃与青葱、葳蕤与庄严。
《书话文脉》贵在其小中见大,扎实从容。文脉这一题目很大,何谓文脉?哪些文化堪称文脉序列能跻身其间?应该持有何种态度审视盘点文脉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徐兴无无意于在这样的一本小书中拉开架势高屋建瓴包举宇内谋篇布局高头讲章,他从小处着眼,说江山与江湖,说所谓的“遮蔽江淮”,说六朝帝陵的扑朔迷离,说清明时节江南的慎终追远,真是神游万里,上下古今,征引文献,看似信手拈来,实际上都是反复推敲,经得住咀嚼回味。庄子的言说,《左传》《战国策》的摘引,萧统的《文选》,郭璞的《江赋》,落脚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徐兴无从郝经在仪征被羁押经年说起,引出当时的蒙元、金、赵宋之间的复杂变局。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这是日本诗人的感喟,徐兴无说东晋、道萧梁,并不炫耀自己知识积累的宏富,只是有一说一,从容不迫,以小见大,提到司马光对侯景质问朱异的评论,令人眼前一亮。他进而内敛而节制地感慨道:历史总是有很多遗憾,六朝的风流并没有被雨打风吹去,而是消歇于轻薄奢淫的风俗和玉树后庭花的歌吟。这些气韵生动的石麒麟,每一只都向天张口,仿佛在发出千年的哀叹。
《书话文脉》多从作者的出行活动、学术会议、新近话题切入论说,既有现场当下的生动,也避免了纯粹是在故纸堆里孤芳自赏掉书袋的疏离与窠臼。他辨析文脉这一说法的由来,细说赵宋文人的经营梳理,提到刘克庄、朱熹、吕祖谦,也说到以金代遗民自居的元好问的《中州集》、家铉翁的《题中州诗集后》等。徐兴无从丁韪良翻译《万国公法》说起,谈到诸子百家和国际政治,在这一文章结尾,他以梁任公的《读〈春秋〉界说》《论中国宜讲求法律之学》收束:“故吾愿发明西人法律之学,以文明我中国;又愿发明吾圣人法律之学,以文明我地球。”徐兴无说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的齐鲁学者、孔子后人的代代相守、伏生家族的薪火相传,钩沉古籍,生动有趣;他说董仲舒与汉武帝,道出董仲舒与汉武帝的真实关系,董仲舒底层沉浮的艰辛难堪,令人唏嘘;拓片中的汉朝,谈及桓灵之际的政治生态,党锢之祸的风声鹤唳。众所周知的《出师表》对这一时期的否定性评价,而就是在这样的险恶环境之中,还是人才辈出有光华灿然的人物不断涌现,吉川忠夫甚至说这是人才辈出的时代,徐兴无提及一德国学者“语言景观”之说,给人启迪,让人钦佩。《满江红》究竟是否属于岳飞的作品,徐兴无罗列各种说法,并没有武断做出结论。他还说到一代文臣阮元与镇江人刻书,涉及柳兴恩,感喟“有钱的镇江人不愿意刻书”,这一柳兴恩却原来还与柳诒徵是同一家族呢。徐兴无特别说到《全唐诗》的隐秘,自己的老师周勋初先生的披沙淘金重要发现,道出一桩公案,因为钱牧斋、季振宜在政治上被打入“另册”之故,被遮蔽不提,而钱曾的感叹更是让人五味杂陈:抱断编残简,栖迟于鱼蠹之中,闲房良夜,静言思之,吾家典籍,异日传于不知何人。作者自己编《汪荣宝法言注释三种》却引出汪荣宝这一民国外交家撰著《法言义疏》的曲曲折折,日本人轰炸沪上商务印书馆,书稿被毁,汪荣宝重新再来,终于完成,堪与当年谈迁重述《国榷》的坚韧不拔相比肩,也是汪荣宝对刘向、扬雄这一人物的致敬礼赞。这一浴火重生的传世之作,有时代的血泪,有学人的坚持,宦不废学,文脉赓续,此之谓乎?
《书话文脉》说颜筋柳骨,说江南园林,说傅抱石的《云台山图长卷》,从汉成帝屏风上的女人论及女性史研究、历史上的牡丹诗会说到郑超宗黎美周、说佛像在中国的传播,尤其说颜真卿、柳公权、傅抱石,都有常人没有道及之处,也是DeepSeek无论如何回答不出来的真知灼见、有温度的独特表达。当然,徐兴无也说到了猫与儒释道、封神演义与财神、中国的龙等,也都盎然有趣,慧眼独具,并非泛泛而谈。书话这一称谓与践行,多说知堂,也说唐弢,已经年逾九旬的三湘钟叔河先生还曾批驳过沪上黄裳关于书话的所谓“权威”说法,光风霁月仪态潇洒的徐兴无教授无意于争论书话的此长彼短,在娴熟自如中呈现出如此活泼雅致的书话新品,真是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