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极
骆玉明的《中国古典文学讲义》以学术为经、诗性为纬,编织出一张贯通古今的文学认知网络。这部著作绝非传统意义上的教材,而是一场精神考古——作者以解构主义的利刃剖开经典文本的肌理,又以重构者的温情将碎片熔铸为新的文明图腾。我们看到的不只是知识体系的传递,更是一种文化基因的唤醒术:当青铜器铭文与ChatGPT相遇,当陶渊明的菊篱投影于元宇宙,骆玉明证明了古典文学并非博物馆的标本,而是流动的精神长河。
骆氏的解构刀法在《诗经》研究中尤为锋利。他将“关关雎鸠”的鸟鸣从伦理教化中剥离,还原为农耕文明对时间秩序的哲学感知——雎鸠求偶的节奏暗合播种与收获的循环,自然意象成为先民认知世界的元语言。这种解读颠覆了传统经学“后妃之德”的附会,让文本回归生命本真。在《红楼梦》的阐释中,他更将大观园解构为“语法迷宫”:怡红院的朱栏与潇湘馆的翠竹构成对仗结构,而太虚幻境的判词则是谶纬文体与后现代叙事的奇妙叠合。
这种解构是以当代视角重构古典的尝试。如他在复旦大学课堂所言:“所有经典都是未完成的文本,等待与每个时代的读者重新签约。”当李商隐《锦瑟》的朦胧意象被置于符号学框架下,庄生梦蝶不再是玄学谜题,而是能指与所指永恒错位的隐喻。骆玉明的颠覆性正在于此:他让古典挣脱历史定论的枷锁,在解构中完成现代性转化。
在唐诗格律研究中,他揭示平仄规则与信息编码的同构性:杜甫《秋兴八首》的声律起伏,恰似二进制信号的波形震荡;而宋词词牌则是古代的文学生态系统,每个词调都是情感表达的标准化接口。更惊艳的是对李清照《声声慢》的算法式解析——四组叠字构成的情感压缩算法,通过音韵递归实现痛苦体验的指数级传播。这种将古典语言与现代科技并置的思维,为文学研究开辟了新的阐释空间。
最精彩的莫过于对苏轼的创伤美学诠释。黄州时期的《寒食帖》,墨渍晕染的笔画不仅是书法突破,更是文人将政治挫败转化为美学能量的典型案例。“当乌台诗案的枷锁化作笔锋的顿挫,中国士大夫完成了从政客到艺术家的精神涅槃。”这种解读打破了传统文人画的抒情框架,将艺术创作还原为权力博弈中的生存策略。
骆玉明始终在追问:在算法统治的今天,我们为何仍需重返古典?他在《古诗词课》中给出答案:陶渊明的“采菊东篱”预言了现代人的身份焦虑,归隐田园的“无意”恰是对数据洪流的无声抵抗;而《牡丹亭》的“慕色而亡”,则提前四百年揭示了数字化生存中的情感困境——当肉身存在被虚拟重构,极致的情感体验反成抵抗异化的精神疫苗。
这种穿越时空的对话在《春江花月夜》的阐释中达到巅峰。“不知江月待何人”被赋予存在主义色彩:每个读者都是月亮等待的客体,我们用个体的认知赋予世界意义。骆玉明以此建构起古典文学的现代性坐标系——所有伟大的经典都是未来派作品,它们早在我们诞生之前,就已写下破解时代困境的密码。
面对数字阅读的碎片化危机,骆玉明以《讲义》发起文化拯救行动。他将《文心雕龙》的“神思篇”与ChatGPT对位解读:创作中意识与语言的博弈,正是AI无法突破的边界。这种坚守并非复古,而是通过新媒体平台(如B站课程)实现古典精神的创造性转化。其《世说新语精读》课堂座无虚席的盛况,证明严肃学术同样可以点燃大众的文化热情。
骆玉明的学术姿态充满智性的诗意——他既非古籍的标本修复师,也不是文化消费市场的戏说艺人,而更像手持双面镜的文学侦探:一面映照历史的幽微,一面折射未来的光芒。当他在《古诗词课》中写下“欣赏古人,也欣赏自己”,实为揭示古典文学研究的终极意义:在时空折叠处,我们与李白共饮月光,与李清照同舴艋舟,最终在亘古不变的人性图谱中,确认自身存在的坐标。
这部讲义的价值,恰如其在《中国文学史新著》后记中所言:“文学史不是怀旧的挽歌,而是未来的预言书。”在算法与诗性博弈的今天,骆玉明用古典搭建起对抗技术异化的堡垒,却在城墙之上,为我们打开了眺望星空的轩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