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明前茶
凌晨3点半,江西泰和农贸市场的卷帘门一响,第一批盖着蓝色印章的白条猪刚被卸下,理着利落短发的张小红,就赶来敲敲肉贩的台板,那位憨厚的大哥就心领神会:“有数有数,肋排要中间那三条,五花要底膘薄一点的,猪腰上不能有淤血,猪的心血管,那上头的油膘我帮你用小刀刮干净。”
张小红嗓门洪亮地应答:“老弟,你真是我家最好的粮草官,够意思!”
肉贩慷慨抱拳:“这偌大的菜场,谁敢不做张姐的粮草官!”
张小红笑了,既带着点承蒙帮忙的不好意思,又带点号令三军的得意,她一路走过去,打开菜贩卸货的大口袋,毫不客气地挑挑拣拣。线椒要挑“打着螺旋的”,这种长辣椒才肉厚籽少;西红柿要挑果蒂上有青绿条纹的,炒起来容易起沙;芹菜要挑两种,一种茎叶是实心的,浓绿,有浓重的药香,可平衡猪内脏的腥膻气;另一种是空心的,没有药味,味道脆生清甜,拌芹菜腐竹,最是合适;炖鸡的山药要挑外面长满细毛的,断面的黏液越是厚而白,炖煮后口感越粉糯……不一会儿,张小红两手拎满了袋子,有相熟的菜贩跟她开玩笑说:“采购这点菜,怎么够消耗你家那几大坛子‘啤冬’?”
张小红回嘴:“我先备两桌菜,不够再补,有什么关系!”
张小红的店铺,就在菜场入口处,八仙桌长条凳,明厨明灶,玻璃门上贴着“早酒”“面饭”的红字,十分质朴。到了早上7点,就有客人熟门熟路地提着十几个袋子,前来交待:他要订一桌9点的早酒,招待同学和家人,“一共十人,菜我都买了,到时让他们来尝尝张姐的手艺,体验一下咱江西的早酒文化。”
当第一缕的阳光洒落赣江平原,煤火烧得有一尺高了,两口铁锅、4个高压锅,店里只有张小红一个人操持。厨房里,有的菜还在切配,有的菜已在煎炒,有的菜在等着用热油泼香,有的菜刚用老醋与辣椒圈腌制好,颠勺声、竹扫帚的刷锅声、流水冲击蔬菜的沙沙声,密不透风,不绝于耳,接着,高压锅的放气声吹起了“口哨”,张小红毫不慌张,前后照顾,统筹安排,电光石火间,她快速反应,就连喝口水也主打一个争分夺秒。实在忙不过来时,她冲到菜场里,提高嗓门吆喝一声,卖豆腐的老板娘几分钟内就送豆腐来,老豆腐已划成块,往锅里一倒就散落得整整齐齐;卖牛里脊的老板娘也来了,问:“你要的肉片,马上帮你浆起来?”张小红一点头,对方已经熟门熟路地打开装玉米淀粉的罐子,开始“上浆”操作。
时间刚到早上9点,各种小炒、炖煮煲汤、鸡鸭鱼肉,尽数带着镬气上桌,客人带着妻儿,纷纷端起酒杯,杯中酒呈现一种漂亮的琥珀色,这是张小红用米酒和啤酒按照1:3的比例混合调制的,清冽爽口,当地人唤作“啤冬”。久别重逢的男人们站起来敬他们刚从大洋彼岸归来的兄弟,笑呼“早酒冲一冲,一天都威风”。
这里的“早酒文化”,早年就发源于菜场,摊贩们恐怕是一座城市里最勤勉的劳动者,他们总是凌晨三四点就开工,一直忙到上午九十点钟,才想起来吃一天中的第一顿饭。此时,一天中最密集的客流已经消散,出了大力的摊贩都饿得不行,卖菜剩余的材料和左邻右舍凑一凑,大火爆炒,浓油赤酱,鲜香火辣,半个小时不到,端上桌,关系好的摊贩们就像兄弟姐妹一样围拢来,互相添饭加汤,就是解乏的一餐。此时,他们顶着春寒忙碌了六七个小时,喝杯不上头的小酒,也就成了赶走满身疲惫的好办法。
有可能,正是某位豪爽的摊贩,邀请常来买菜的熟客同饮,忽然就打开了早酒的市场——买菜的市民也闻香而来,菜场进门处就开出了多家卖早酒的小店,家家都有拿手绝活,有的擅长做手撕乌鸡,有的擅长红烧软糯黏稠的牛尾,有的像张小红一样,擅长烹饪猪内脏,连谁都不要的猪心血管,也能瞬间热火热油,诞生一份“炒双脆”。
这天,我们慕名而来,在张小红的店中喝早酒,旁边桌上坐满刚下长途大巴的人,有人衣冠楚楚,带着名牌行李箱,打电话时在英语和普通话之间反复横跳;有人面色黝黑,带着花被窝和一只装杂物的油漆桶,开口就是浓浓的赣语,“冒有(没有的意思)”“搭到了头(意指一件事本来很容易做成,却把它弄砸了)”“恰了饭啵”等江西人特有的方言此起彼伏。张小红对这些还乡之人一视同仁,每一杯“啤冬”都斟得满满的,听她像长姐一样招呼客人:“不着急啊,小心,锅仔很烫。早也好晚也好,回家就好,喝上早酒,一只脚就跨进家门了,再大的烦心事,咱都把它往后放一放。”
喝上早酒,那些归家人脸上,有一种水落石出的安泰,慢慢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