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5版:读品周刊

林为攀:先锋写作落地为客家的人间烟火

青年作家林为攀 受访者供图

从学生时代起,林为攀就属于很有主见和个性的那类小孩。十九岁立志写作,大二选择退学,随后周游全国,成为“北漂”,工作挣钱,辞职写小说,周而复始二十余次,迄今对写作矢志不移。

高中时,林为攀受到《百年孤独》启发,写了一篇《作家之死》,寄给上海参加第十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他也把小说拿给语文老师看,老师花了几天看完以后,说:“林为攀,你还是要好好读书,你不是这块料,我给你圈出了四个错别字,你以后要注意一下。”没过多久,林为攀收到了复赛通知,最后获得二等奖。毕业后,那位语文老师邀请林为攀回校演讲,为学弟学妹传授一点写作文的心得,回忆起来,林为攀笑着说:“有时候现实讲起来也很荒诞。”

在北京这十来年,林为攀身边来来回回有太多有天赋、有才华的写作者,因为很多现实的问题回到老家、放弃写作。前段时间林为攀发了一条小红书,“寻人启事:寻找参加过新概念的朋友们”,很多人的留言让他看着觉得心酸。“有的人可能只是把新概念作文大赛当成一个人生履历,但我也没有别的能力,所以从高中的时候就很笃定我要写东西。我总觉得我能写出来,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后来还敢退学,还敢辞职自己闯,都是凭着一腔热血,如果没有这种‘迷信’的话我也走不到这里,因为太多事情会让人半途而废了。”

写作之初,出于某种反叛心理,林为攀写过先锋小说、儿童文学,解构过武侠、科幻。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林为攀意识到所谓的先锋是一个死胡同,到了一定的时候,必须得找到一个现实的根基,才能把小说继续写下去。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故乡的事情,“这些事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是不会想起来的,只有当你在社会上经过一番蹉跎、摔过跤以后,才会想起那个让你觉得很柔软的地方。我小时候不爱讲话,喜欢观察,很多事情都会储存在脑海深处,当我要用的时候,可能会因为某个词、某件事受到启发、勾起回忆。”于是,讲述客家原乡的小说集《搭萨》应运而生。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姜斯佳

写作是件有“搭萨”的事

读品:为什么用“搭萨”一词作为书名?这个词在客家文化中有很丰富的意蕴,能结合书中内容具体聊聊吗?

林为攀:“搭萨”是客家话,我离开老家十几年了,我的父母经常会打电话来问候,有时候他们会说某件事情“有搭萨”或者“冇搭萨”,即“有意思”或“没意思”。我就生出了心思,想考证“搭萨”到底是哪两个字。我又听我父母讲,他们是相亲认识的,我就想可不可以结合这两个字来写一个父母结合的故事。但是在乡村相亲的故事太老套,而且写的人太多了,为了写出新意,我就把客家的游神元素、扛菩萨仪式融合进去了。写到中途我发现,“搭萨”就是“搭配”的“搭”,“菩萨”的“萨”。

读品:《玲珑七窍心》的写作灵感来自客家木偶戏,写的却是女孩松姑在机缘巧合下以真人之身扮演木偶,最终无法摆脱傀儡命运的故事,颇具寓言色彩,你希望通过这个故事传达怎样的洞察和思索?

林为攀:我其实不太擅长总结深层次的东西,但可以讲讲我的构思过程。我的微信群里面有很多福建老表,有一天我在群里看到了客家傀儡戏的照片,很有感触,就想写一个相关的故事。刚好我喜欢玩《王者荣耀》的一个角色“鲁班七号”,他有一款像傀儡的皮肤叫“木偶奇遇记”,我就觉得这两者可以结合起来,逆向思维一下。其他人写傀儡戏都是把“死”的傀儡戏写成“活”的,我是把活的人当成“死”的。最难的是如何把傀儡行的四字口诀“吞、泪、陌、活”与人物和故事情节结合起来。这个“四字口诀”其实也与我有关,我刚离家的时候,也是先“吞”,就是胃口很大;“泪”就是想家的时候可能会流眼泪;“陌”就是来到陌生的地方,听到不熟悉的普通话以及各地的方言,会觉得很不适应;“活”就是最后适应了新环境,才算真正活了。

读品:《沙漏》《胡不归》中都出现了晚景凄凉、看儿女眼色生活的老人形象,这些角色是否承载了你对养老困境的反思?

林为攀:这一点我真的感同身受,我们客家是老人到80岁或90岁,没有办法下地干活以后才算“退休”。在我小时候,我奶奶能干活,她在家里面说一不二,但自从她丧失劳动力以后,就得仰人鼻息,我爸在场的时候她都不敢大声说话。最近我跟我妈聊天的时候,突然发现这种心态是一代一代遗传的。我妈生了我和我弟弟,她为了让两个儿子在将来她老的时候都能养她,就会在丧失劳动力之前尽量多干活,比如帮忙带孙子。现在我妻子怀孕了,我妈一直想来帮忙,我说“你自己人生地不熟,而且你身体又不好,不用来”,但她一直执着要来,在此期间透露了一句真话:“如果我不带孙子的话,你以后还会给我养老吗?”我一听都惊呆了,说:“放心,你生了我,这已经是够大的恩情了,我肯定会给你养老的。”突然心很酸,就感觉老人的这种心态像魔咒一样无法打破。

练成十八般武艺后也要落地

读品:评论家提到《搭萨》是“先锋写作落地为人间烟火”,你会如何谈及自己从早期先锋实验风格到当下客家原乡叙事的转化?

林为攀:我觉得这都是一个作家正常的成长轨迹。十八九岁年轻的时候,因为没有生活经验,或者想要反叛所谓的人情世故,就会去编一些比较虚空的东西,会去学习各种流派,比如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法国的新小说等等。后面年纪越大,在社会上经历得越多,就会写得更落地。我可能是在30岁左右找到了这么一个点,当时跟老家联系得比较频繁紧密,让我有所顿悟。如果没有自己的投射,完全虚空、虚构,小说就会显得很浮夸。就像我早年写的那些所谓的先锋小说,各种实验流派的东西,别人会觉得你只是玩了个技巧,只能算是学习十八般武艺的起步阶段,当你练成了以后,就要找到一个自己的文学素材库,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才能枯木逢春。当然,先锋的东西我至今也没有完全摒弃。我当年喜欢先锋小说,也是因为它区别于无聊的现实。现在可以借用一些不过时的先锋元素,挪到所谓的现实主义书写,那种拼接的色彩会很有意思。

读品:作为读者,其实还是能从书中看到一些西方经典小说的影子,比如《梵高马戏团》中的梁彩霞让我想到包法利夫人,《胡不归》里的李星辉和陆旭阳让我想到《等待戈多》,这些人物和情节是你有意识的安排,还是无意识的流露?在写作道路上,哪些概念、思潮、作家作品对你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

林为攀:我最近在重看《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会为了抵抗无聊和庸常去尝鲜,梁彩霞可能也是这种人,我承认我可能没有摆脱经典作品的影响。《胡不归》其实更多受到《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影响,书中的上校一直徒劳地等待抚恤金,跟我在高三时候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每天在走廊等待复赛通知书的心境有点类似。

我一直都不逃避承认,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书是《百年孤独》。高三的时候,我要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但不知道写什么。看《读者》的时候,我就看到有人说《百年孤独》是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小说,于是就去上杭县找了七八家书店,终于在一家书店的最底下一层书架找到一本,花了几天看完之后觉得惊为天人,花四节自习课写出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叫《作家之死》。讲的是一个作家生前郁郁不得志,他把脖子吊到绳子上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是诺贝尔委员会给他打的电话。但诺贝尔奖是不能颁给死人的,所以县里就开始论证这个作家到底是死之前听到了电话响,还是死之后电话才响,是这样一个荒诞的故事。

后来我看了《好兵帅克》《堂吉诃德》,还有很多十八九世纪的大部头,那些现实主义的小说看得我头很大,又看了二十世纪国外新兴流派的小说,知道了很多现代小说的技法。这几年,我又开始偏向读老舍、茅盾、鲁迅、沈从文等中国作家的小说。可能也是因为有阅读方面的转变,体现在写作上,文字也会比较落地,比较偏向现实。

和文学互相拯救

读品:从十九岁退学立志写作,到经历二十余份工作的漂泊,这段“漫长的学徒期”中,哪些具体的职业经历或生活细节,影响了你对生存与写作之间关系的理解?

林为攀:北京一共有六环,每一环我都住过。刚来北京时,我住的是四惠百子湾的地下室,面试的工作是在一个美容院负责宣传,要把一个客户整容前、整容后的照片放在一起对比、写文案。久而久之,就会观察到哪一类群体尤其爱美,会去做这些整容手术。看多了会给你一些思考和启发,非常有意思,但也非常心酸,因为看不到出路。现在很多人叫我“林老师”,我突然间有些不习惯,因为转变太大了,以前真的是非常艰难,我要不是会写小说,可能就是去工厂拧螺丝、摆地摊、送外卖,可以这么讲,我和文学是互相拯救的。为什么要写作?因为生活中处处都有想不通的事情,需要用小说来浇自己的块垒、抒发自己的情绪,不然人活着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油花一样,没办法沉入深处,最后会觉得这辈子什么东西都没留下。

读品:近年来,陈春成、林棹等闽粤作者,黄锦树、黎紫书等马来西亚华语作家都备受关注,有人将他们概括为“新南方写作”。在你看来,为什么会有这种“南方文学热”?客家叙事与其他地区的南方文学相比,最具辨识度的文化基因是什么?

林为攀:用菜系来比喻的话,以前可能淮扬菜、山东菜是主流,京派、沪派、陕西文学会比较强势。但发展了几十年,这些地域的文字都太常见了,所谓的“新南方文学”就应运而生了。因为它迥异于北方、中原的文学,有很多微妙之处,还有古老的传承、习俗、仪式,会让读者觉得新鲜,看个热闹。但是文学不仅仅是热闹,“新南方写作”可能是一个评论家为了便于自己书写提出的概念,不管什么地域、什么题材,终归都得落实到人的身上。我写这些,只是因为我刚好是客家人而已。

我们客家人以前是逃难逃到了广东东北部的梅州、江西南部的赣州、福建的西部,这三块地方为什么会成为客家人的聚集地?因为好的地方都有人住了,只有这三块是“狗不理”的地方,很贫穷,条件很有限。住在没有人要的地方,所以我们更得看重自己,更得从艰苦的地方求生存,客家人坚持自力更生、耕读传家,因为不这样就走不出大山。客家女性在历史上也从不缠足,因为缠足就没办法劳动了,会丧失很大一部分劳动力。

读品:在完成对故乡的回望后,是否计划探索更具当代性的表达?

林为攀:我妻子怀孕这几个月给了我很多灵感、很多思路。比如产检时小孩在肚子里面倒立,需要转身才能通过B超看到脸,“转身”和“倒立”两个词就会激发我的想象。我爸跟我讲过,我妈怀我的时候是没有产检、大排畸小排畸的,都是赤脚医生把脉,看看胎动规不规律,对待一个生命的出现没有现在这么精细。我就发现生命确实变得越来越重要,其实就应该这样,没有金贵的个体,何来宏大的叙事?

我父亲最近心心念念要来北京,但他普通话不好,在北京讲客家话,可能会像一条鲤鱼跑到一个金鱼群里。接下来我可能会从他的视角出发——从他当初生了两个小孩,到我现在也要为人父——从这样一脉相承的点生发,看能不能写出与此时此刻更有关系的小说来。

林为攀

福建上杭人,“90后”青年作家。高中时以处女作《作家之死》获第十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驯小说的人》等。入选二〇二〇年《小说选刊》与中国作家协会青年委员会联合推出的“新锐小说家20强”。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合同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