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读品周刊

赵挺:左手朋克,右手民谣

青年作家赵挺 受访者供图

赵挺 1988年生,宁波人,曾获2014海外文摘文学奖、中国·西湖新锐文学奖、於梨华青年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年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我与世界无关》《晃荡光年》,小说集《寻找绿日乐队》,散文故事集《外婆的英雄世界》《外婆的小吃店》。2024年,入选“浙江青年文学之星·夏季榜”。

“天气越来越舒服了,我们就尽量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作为‘人鱼调查中心’的一员,我们应当横渡太平洋,去复活节岛卖鸡蛋饼,或者研究亚特兰蒂斯消失之谜,反正工作一点都不好玩,不如聊聊玛格丽特和盾牌座红色超巨行星的神秘生命吧,发一下午呆也行。”用这样一段话做介绍语的书,一般人看了大概都会愣住。更何况这本书的书名还叫《挺什么》,封面上由复古波普风格的天体、树木、乐手、雕像夸张地组合起来,大概这就是独属于赵挺的混搭风格。

谈到自己的写作,赵挺的形容是“左手朋克,右手民谣”。一方面,他可以用很诙谐和无厘头的形式,包裹起真实生活琐碎又无奈的内核;一转眼,他又能温情脉脉地回忆起乡下的外婆和童年。有人说他简直“人格分裂”,但他看上去不太在乎。从初中写到现在,支撑他断断续续一直写下来的只有两个字——好玩。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姜斯佳

生活本身就是由有内涵的笑话构成的

读品:《挺什么》这个书名很特别,当初是怎么想到用这个书名的?

赵挺:这个书名其实不是我自己取的,是出版社的人帮我取的。这本书里面有十个短篇小说,原本是想选择其中一个短篇的名字作为书名的。但是后来出版社的编辑们看到我以前一个采访,我当时随口说过一句“我叫赵挺,但我也不知道我在挺什么”,他们觉得这句话挺有意思的,就截取了这三个字作为书名。我当时听到这个书名也很意外,可能也有一部分人会觉得我很自恋,把书名跟自己的名字联系起来,我也问过编辑们,他们说:“这个名字挺后现代主义的。”

读品:书中每个故事都有独特的荒诞设定,比如《赤地旅行》中太平洋人鱼故事与现实的反讽对应,《海啸面馆》中面馆老板所谓的儿子一直念叨莫须有的海啸,这些跳脱的灵感来源于哪里?

赵挺:有一天我看到我们这边的海洋世界门口有好几辆面包车,上面写着“鱼人急救中心”,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把它写到小说里面去了。《海啸面馆》这篇的主题其实是孤独,主人公“我”在不停地告诉每一个拥有不同身份、职业和地位的人说海啸要来了,但这些人都不相信他。每一章节的结尾他都会去海鲜面馆,只有面馆老板的儿子相信他,他反而对小孩说的话都很不在意,这就很矛盾,当有人相信他的时候,他自己又不相信。最后面馆老板不承认他有个儿子,你可以理解为这个小孩其实就是主人公内心的另一个自己,可以理解为人在自我矛盾中的孤独。其实我作为一个作者,不应该去过多解释小说写了什么,因为这些小说本来就是开放式的,读者完全可以有不同的甚至更好的理解。

其实这本书里的《荒芜太平洋》《海啸面馆》《赤地旅行》《热带刺客》,它们的结构是很相似的。比如《热带刺客》也有两条线,一条线是主人公在游戏的虚拟世界,另外一条线是现实世界。

从类型文学的角度讲,我的这些小说都是不完整的。我的小说就像是插线板,开放式结尾就像留下的很多插孔,你可以连上不同的线,点亮各种灯具,驱动各种家电。我生产的不是一个开关,开关一按灯就亮了,它不是固定的、闭环的,而是有很多种可能性的。

读品:作为读者,觉得《挺什么》看似在“解构一切有意义的事情”,实际上每篇小说却贯穿着某种执念,即使执念是荒唐的。主人公有点像当代的堂吉诃德,每次结尾的反转、执念的落空又让人觉得有点怅惘。结合你的创作,你怎么看待“喜剧的内核是悲剧”的说法?

赵挺:我读高中的时候挺喜欢看王小波的书,王小波有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越悲伤的事情就越需要通过有趣的方式表达出来,我挺认同的。因为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好是坏你没法选择,它就是客观存在的,但是你的情绪可以改变。所以我会把一些很悲的事情、不好的事情,通过诙谐幽默的手法表现出来。当然,纯粹讲笑话好像也没有太多文学价值,这本书里不只有密集的笑点,在笑点里面也有隐喻,有一些对社会的思考。我也不是刻意制造笑点,生活本身就是由很多有内涵的笑话构成的,只不过需要去挖掘。

即使人类发明了汽车,也还是想跑马拉松

读品:在《上海动物园》中,你写到了“伪作家”的迷茫和对文学创作前景的困惑,这是否反映了你自己在写作过程中的某种焦虑?

赵挺:为什么称自己为“伪作家”?因为有时候我会处于游离不定、反复摇摆的状态。比如我写一个短篇小说,第一天写了两三章,觉得自己写得挺好的,第二天醒来我又觉得这两三章写得特别垃圾,很不满意,前一天那种写作的兴奋感都没有了,甚至想全删掉,但是删了大概五六千字又舍不得,到了第三天可能看看又还好。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很厉害的作家,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个“伪作家”,但是后者出现的时候大概只占20%到30%。

《上海动物园》是2018年写的,2019年发在《收获》上,这里面我小小预言成功一件事,就是人工智能的发明可能会对写作者产生影响,当时ChatGPT还没出现。不过,即使城市照明系统很发达,我们还会时不时希望去海边或山顶看看星空。虽然人类发明了汽车,可以带我们去很遥远的地方,但是我们也不愿意失去自己的双腿,对不对?我们时不时还会想跑个马拉松,不是为了运送货物这种实用的目的,而是为了开发自己的体力极限。文学的意义也是一样,在人工智能高度发达,甚至可以替代作家的时代,作家还是会想要自主创作,因为这代表人类在精神层面的一种自我挑战。当然,人工智能的发展可以为作家服务,帮作家收集更多素材、列一些提纲、寻找一些灵感,起到辅助作用。

读品:看到读者评价你的作品“怪,但好上头”“像刷短视频一样好玩”,你是什么感受?是否达到了你预期的阅读效果?

赵挺:这本书中很多小说的内核确实是悲剧,但很多人说看不到悲剧,就看到好玩,像读一本笑话集一样去看这本书,我想那也可以。虽然我们理性分析短视频,觉得其中很多东西挺俗的,但是你不能否定它在商业上的巨大成功。我们现在处在移动互联网年代,在这样的阅读环境下,作为一个世俗化的作家,我希望能在文学性和商业性之间达到一个很好的平衡,既要保持自己的文学内核,也要有一件让大众接受的外衣。文学也不停地在变化、在发展,现在网络文学发展得很好,很多网络文学作家赚了很多钱,一些纯文学作家看不起网络文学作家,觉得他们写得很水,反正我是持包容和开放的态度。

读品:如果有机会把《挺什么》改编成影视剧,你最希望哪个故事被改编?希望由谁来执导?

赵挺:这十篇小说虽然是独立的,但其实风格很相近。如果可以改编的话,我倒希望把这十篇小说改成一部电影,主人公是固定的,其他人物重新安排一下就行了。如果改编成商业片的话,可能会变成一部像《泰囧》之类的院线电影,也许会把文学内核和引发思考的东西去掉,纯粹变成由段子和好玩的情节组成的片子。我其实很想让它被拍成《大佛普拉斯》这样的电影,这样的导演可能会比较理解《挺什么》中的存在主义、黑色幽默之类的东西,也能通过影视手法把这些东西表现出来。

为什么不能同等地喜欢王小波和炸鸡腿?

读品:从初中开始写作至今,你曾说写作对自己而言是“热爱且好玩的事情”,说起好玩,就让我想到《上海动物园》这句“我挺喜欢王小波、加缪、塞林格,也挺喜欢炸鸡腿、麻辣烫、热咖啡。我只想赚点钱,以此舒服地度过每一个管他是阴郁还是灿烂的下午。”能具体谈谈这个“好玩”吗?

赵挺:王小波、加缪、塞林格,和炸鸡腿、麻辣烫、热咖啡都一样,我是真的这么想,为什么这些东西就不能合理地并存,同等地喜欢呢?我从初中就开始写作,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在学校里写作文没意思,看教科书没意思,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也是一种逃避。毕业后再也不用去看那些教科书了,也没有老师管你了,你发现写作好像没有当初在学校里偷偷摸摸写好玩了。再后来你发现写作变成一种职业,想着靠写作去赚一点钱,就更不好玩了。但索性我心态比较好,大部分时候我还是挺自信的,也还是觉得写作好玩。

读品:作为浙江宁波人,南方城市的生活氛围是否渗透到你的作品中?

赵挺:宁波有江南气息,但同时又是一座海港城市,贸易比较发达,这座城里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在写字楼里做外贸。我在小说里写的那些人物基本上都是我身边那些人,他们想要赚钱,有的赚到了钱,有的赚不到钱,有的赚到钱又亏掉了。宁波搞文学创作的人很少,你出去说“我是个作家”,他们下意识的反应就两个:第一个会问“是鲁迅还是李白?”这是他们所理解的作家;二是会问你“写这个东西一个月能赚多少钱?”都是这样的思维。

读品:从《外婆的英雄世界》《外婆的小吃店》等作品,能看出外婆在你的生活和创作中都占据重要地位,从书中的只言片语,似乎也能感受到她是一个好玩的人,在无意识中会有很多解构性质的语言和行为。能聊聊她对你的影响吗?

赵挺:我的写作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像《挺什么》这样的书,另一类就是“外婆系列”,现在已经出了两本,我自己的计划是要写十本左右,围绕我跟外婆两个主要人物展开,主打的是家庭温暖。《挺什么》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朋克摇滚,“外婆系列”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民谣,所以我就跟别人说“我可以左手朋克右手民谣”,很多人就说“你太不要脸了,一点都不纯粹”,我说“时代已经变了,一个民谣歌手也可以唱朋克风的音乐,一个朋克乐队的主唱也可以来点民谣风”,这其实也是一种反常规的尝试。

我小时候寒暑假都在外婆家度过,我外婆是一个知青,生活在宁波乡下的一个村子里面。村里面有田野、河流,在那边我认识了很多小伙伴,我外婆原来在镇上上班,退休之后她就在村里面开了一家小吃店,这些都给我的童年留下了非常美好的记忆。

外婆会以她那个年代的思维来理解我们当下年轻人的一些事情。比如说谈恋爱,她那个年代谈恋爱是一件很朴素、很简单的事情,就是去月湖公园一起划个船,吃个饭,买件衣服。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谈了一两年恋爱就分手了,或者会为了一件小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她听完之后就觉得很不可思议,在她眼里这些都不算什么事情。

读品:接下来你有什么创作计划?有没有想尝试的新题材或新形式?

赵挺:下个月要出一本《外婆的小吃店:偷偷陪在你身边》,我身边写纯文学的朋友听到这个名字就骂我,说太肉麻了,说是心灵鸡汤。出版社的编辑劝我说,现在很多读者也不太在意所谓的文学性,而是在意文字带给他们的直观感受,如今很多人都离开家乡在外面工作,这本书能让他们想起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触动他们心里的一些情绪,就像刷到一个感人的短视频一样,那就行了。我觉得也有道理。

其他计划也挺多的,包括重版一本以前的小说集,类似《挺什么》的风格;接下来也想出一本新的小说集,我的脑海里、我的文档上也积累了一些素材。我还计划写一个差不多20万字的长篇小说,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因为设定的时间是未来,但是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时间点。我会设想未来科学技术高度发达,人的选择更自由,也会有很多人不想融入科技浪潮当中,比如从宁波到洛杉矶可能一分钟就到了,但有些人反而一定要坐马车,一定要写信,这才是我所理解的未来。其中会出现很多悲欢离合,还有法律、道德的考问,反映人性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