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从小生活在苏州城北。那是一片密集的工厂区,一出门就能看见遍地的烟囱。烟囱飘出来的烟都是不一样的,有水泥厂的白烟,炭黑厂的黑烟,还有制药厂的黄烟。他是在工厂烟雾下长大的城市孩子。
但是从家里往北走几百米,突然就能看见稻田,闻见农民浇粪的味道了。他生活的地方属于城乡接合部,从小的玩伴也一半是城里的孩子,一半是农村的孩子,土地和工业同时滋养了他。
或许,一个作家写到最后,都会回归自己的童年。耳顺之年,苏童在新作《好天气》中重建了自己的年少时光,以一口池塘为中心,继续写着关于城郊的故事。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陈曦/文 苏蕊/视频
1
这十年,苏童一直在死磕这部长篇,他形容自己“每天中午起床的时候雄心勃勃,到了凌晨三点睡觉的时候垂头丧气”,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十年。去年在希腊拍摄《我在岛屿读书》时,众人问他进展如何,苏童答得很含糊,让大家“不要等”,以至于在场的人都挺失落,谁曾想,一开春他就甩出了这部“王炸”之作。
小说聚焦江南郊区一个叫咸水塘的地方。咸水塘是城乡的分界,塘西村世代以殡葬业为生,塘东街道属于城市。两边同样叫作“招娣”的两位母亲,因为一口“我祖母”定制却终未享用的棺材相识,又在同一天同一家医院分别生下了一个男孩和一对龙凤胎,由此展开两家宿命般恩怨纠结的故事……
在最近的“收获首发”活动上,苏童袒露写作的心路:2014年动笔时,以为会走365里路,写着写着往36500里奔去,直到他收敛野心,“把企图和体量拍扁一点”,才又重拾信心,将它写完。
苏童从小生活在苏州城北的齐门,往南走两三千米,是苏州著名的拙政园;往西走一千多米,就能看到北寺塔;可是如果往北走几百米,突然就能看见成片的稻田。有时候他们正上着课,窗户外会飘进来农民浇粪的味道,老师会赶快喊他们“关窗”。这种城乡交融的独特体验,让他想为中国的郊区写一部小说。
虽然书名为《好天气》,但书中反复出现“黑天气”“白天气”“酸天气”。这些并非虚构——苏童童年生活的城北地带,化工厂、水泥厂、炭黑厂环伺。苏童笑称,他从小是在苯酐的气味中长大的,苯酐是制作樟脑丸的重要原料。“白天气”时,两个姐姐要去清扫窗台上的水泥粉尘;而当“黑天气”降临,麻烦可就大了,那是街上所有妇女的噩梦,炭黑厂飘来的炭黑是油的,带有黏性,刚洗好的床单会被染得乌漆嘛黑,妇女们忙着抢收衣物,街上充斥着“要死了、要死了”的叫骂声。
“这不是美学,是回忆,”苏童说,“老同学看了可能会说我写的纪实文学。”
小说最大的虚构,是以棺材业为生的塘西村,苏州当地并不存在这样的村子。这个灵感来自苏童五六岁时去同学家玩的经历,“他家以前是开棺材铺的,那时还没进行殡葬改革,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大的房子,全都陈列着棺材”,那种阴森感让他至今都记忆犹新。这段经历曾被用到短篇小说《狂奔》里,榆的爸爸是个木匠,但在故事里从未现身,而另一个木匠出现了,将门板拆下,为常年咳嗽的奶奶作棺材。
小说原名《咸水塘史》,真正见刊的时候,换成了一个十分明媚的名字《好天气》,不少在苏州城北长大的读者看后直呼真实,“满满都是回忆”。那是一段难忘的旧时光。
2
“也许一个作家写到最后,一定要回到童年。”评论家张学昕说,在《好天气》里,苏童尽管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那条香椿树老街附近的咸水塘,但叙事理念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借着一个灵异的视角,用重新发酵的、附着了这个时代的记忆回望1970年代。
我们可以看见苏童文学世界反复出现过的人物,无论是王德基,还是他的女儿锦红、秋红,儿子小拐,都再一次出现在《好天气》里,他们“在过去的阳光下行走,但影子已经不是那个影子。”
这一点和青年学者叶子的阅读感受很像,她认为《好天气》像一个怪奇世界,死中有生。
苏童说,他想用一个聊斋志异式的故事,写郊区的兴旺和消失。平面上是乡村与街道、塘东和塘西,人物是黄招娣和蒲招娣、她们的孩子,往上是天空,黑白灰的色彩对峙……种种对仗与矛盾,其实反映的是初始的工业文明与传统的乡村文明的矛盾,而乡村文明又以殡葬业作为一个极端的代表,对于生和死,城乡显现出不同的概念,“我原来想写很多鬼魂,结果只保留了一个鬼魂。”
苏童说,如果把语言比作乐器,过去,他写的是中国的故事,但用的乐器,可能是钢琴、小号、圆号这些西洋乐器,而这次,他大量使用是的民族乐器,唢呐、二胡、笛子。
祖母棺材改造的椅子能够走动,弟弟梦游时被大风拖着走,姐妹投塘被鬼鹅阻拦……在《好天气》中,魔幻故事、灵异事件此起彼伏。种种超现实、幻想性的描写,让人读了欲罢不能。
苏童早期就写过许多这样的小说,比如《樱桃》和《拾婴记》。《樱桃》的故事原型,来源于一则在南京广为流传的故事:邮递员去医院送信时,反复被一位男子拦住询问是否有他的信件。最后一次,男子在得知没有信件后,请求邮递员送他一件礼物,因为他好多年没有收到过礼物了。邮递员给了他一块破手绢,自那之后,男子便再也没有出现。邮递员在好奇心驱使下,打听男子的下落,最终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发现了一具多年无人认领的尸体,而尸体的口袋里,正放着那块手绢。苏童听到这个故事后,觉得很有意思,他将角色改成一个名叫“樱桃”的姑娘。故事褪去阴森,成了一个凄美爱情故事。
苏童说,“我不信鬼魂,但不信的东西往往最具文学魅惑。超物质的东西,用科学去探索,不够抒情;用文字去探索,就特别抒情。”
这让张学昕想起,多年前余华与史铁生交谈中的一句话:在瓶盖拧紧的药瓶里,药片是否会自动跳出来?
“对于真正的文学创作而言,任何作家的叙述和表达,都必须超越大众的经验局限,在想象力和虚构力的
作用下,产生、呈现新经验和可能性。”张学昕说。
“《好天气》很好读,但我忍不住时不时停下思考,陷入冥想。”编辑程永新说,这十年或更长时间里,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以现实主义为主,虽不乏带有超现实和幻想元素的作品,如余华的《第七天》、刘亮程的《本巴》《捎话》等,但《本巴》一开始的设置就是寓言式的写作,《第七天》开始就是鬼魂在游荡,《好天气》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从坚实的大地开始飞翔。小说通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社会变化时期“迁坟”“工业园区开发”“外商投资”等典型情节,深刻折射了经济发展对传统乡村的影响,关于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生命与死亡等永恒命题的描绘和思考博大庞杂,苏童就像一个富翁,把他过去的积累倾囊而出。
3
苏童被公认为最擅长写女性的中国作家之一,尤其是处于“分界点”的女人。
《妻妾成群》中的颂莲本来是个“受过新时代教育”的读书人,但因为家道败落,不得不嫁到高墙深院,屈身为妾。《红粉》中的妓女小萼和秋仪,在新中国成立后双双被送去改造,但最后殊途同归,与同一个男人纠缠不休。
这部耗时十年的《好天气》,主题也依然与处于“分界点”的女性有关,但这次不是以时代来划分,而是以一个地理坐标——池塘。两个有着相同名字的女子,一个生活在城市,一个生活在农村,隔着一个池塘遥遥相望。
叶子发现,《好天气》的故事线索虽然是“找儿子”,但另一条主线却是女性的,在传统姐弟关系中得不到重视的姐姐——“招娣”们得到了作家深度的关照。
“我们可以想象在城北地带有非常多的这样的招娣,因为我外婆也是苏州人,非常巧,她也叫招娣,但我外婆后来自己把名字改掉了。我记得小说里封坟那一段,萧木匠把祖母的墓碑狠心地推入了咸水塘,而咸水塘的水是被污染的水,所以当这块碑从塘里面打捞出来的时候,它已经变黑了,和碑上的字融为一体,以至于‘我’一时无法记起祖母的名字,‘我父亲’不得不用指甲刀锉出祖母的名字。这其实唤起我们所有人的一种共通的经验,就是家里女性长辈姓名的不被记忆。”叶子说。
“女孩子叫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字觉得浪费了,非得叫个招娣、喊娣、带娣,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召唤。对这种思想的批判,在我以前的小说里也做过努力。这次的设置更加惊悚,萧木匠的儿子好福是怎么丢的,跟他的姐姐有什么关系?我在小说前半特意营造了一点假象。我想是不是写得太狠了?但转念一想,就狠一点吧,为所有的‘招娣’出一口气。”苏童笑说。
《好天气》有近于古典范式的美,结构均衡,线索清晰,用近似制图学的工整,铺就从有限通往无限穹宇的道路。——叶子(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