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
《呼啸山庄》是英国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留下的唯一一部小说,也是公认的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著名诗人和人文主义评论家马修·阿诺德曾在艾米莉的墓前这样写道:“她心灵中非凡的热情、强烈的情感、忧伤与大胆,是自拜伦之后无人可与之媲美的。”一向挑剔的作家毛姆把《呼啸山庄》视作世界文学史上最好的十部小说之一,在他看来,这是一本并非拿来供人“讨论”,而是供人“阅读”的书,因为其中蕴含着只有极少几个小说家才能给予读者的那种东西——力量。据说,有人做过统计,自从英国有文学史最佳小说榜单以来,《呼啸山庄》从没有跌出过前十名。
与身后的声名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艾米莉在生前的寂寥。她只活到了30岁,极度羞涩内向,流传下来的一幅肖像,几乎就是她的精神个性概括:紧张、激烈、孤独、不愿被人知。“不愿被人知”是一种自我防卫,也是那个时代女性获得写作自由的一种办法。《呼啸山庄》初版时是以男性笔名发表的,读者也坚信不疑作者的男性身份,直到她去世后,姐姐夏洛蒂整理她的遗物,才发现她就是这本书的作者。
事实上,在艾米莉生前,也几乎没有人谈论起《呼啸山庄》——它与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读者普遍的价值观念和文学审美大相径庭。小说以地狱般的呼啸山庄和天堂一样的画眉山庄为鲜明对比的时空背景,讲述了凯瑟琳与希斯克利夫之间炽烈又跌宕的爱情。主人公希斯克利夫,看上去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棍,他不择手段夺取了恩人辛德雷的财产,做了呼啸山庄的主人,最终令辛德雷潦倒而亡。他娶了画眉山庄的小姐伊莎贝拉,无疑是对青梅竹马的爱人凯瑟琳巨大的折磨。但他既不爱伊莎贝拉也不爱她生的儿子,这对母子只是他复仇的工具。最终老一辈都在他的报复下去世了,下一代又成为他新的折磨对象。希斯克利夫就这样活成了一个虐待狂,没有善待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愤怒的疯子,文明规矩在他的悲痛欲绝里根本不值得一提,荒凉和孤异是他通向普通世界的唯一道路。那种放肆淋漓的情感、粗犷的自然力以及残酷、极端的人物形象,当然很难被19世纪普通的英国读者接受和理解。无怪乎当时的读者曾写下这样严苛的评论:“可怕的、令人作呕的小说,应该叫《枯萎山庄》才对吧?”
进入20世纪以后,伟大作品的魅力逐渐被世人认可,当初让读者感到“恐惧”的情节和立意,渐渐成为吸引他们的所在。同为女性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就对艾米莉倍加赞赏,在她看来,“艾米莉是一位比夏洛蒂更伟大的作者。夏洛蒂的文字以雄辩、华丽而热情的语言来倾诉‘我爱’‘我恨’‘我痛苦’,她的经验虽然更为强烈,却和我们本身的经验处于同一个水平上。然而,在《呼啸山庄》中,却没有这个‘我’。有爱,然而却不是男女之爱……那种促使艾米莉去创作的动力,并非她自己所受到的痛苦或伤害。她朝外面望去,看到一个四分五裂、混乱不堪的世界,于是内心产生一股力量,要在一部作品中把那个分裂的世界重新合为一体。”
言下之意,在男女欢爱的表象之下,小说更可以被理解为一部考问善恶的警世寓言。在希斯克利夫身上,集中体现了欧美文学长期以来关注的价值范畴:“恶”与“恨”。不过,这样的“恶”与“恨”又是复杂难解的:希斯克利夫明明是“恶”的,但这个形象并不通向“丑陋”;希斯克利夫明明在“恨”,但这个“恨”也让人感觉不到“卑琐”。用通俗的话而言,他明明那么坏,可是你却不能说他是个“小人”和“坏种”。你只是在面对他狂暴的感情和暴风骤雨一般的内心时,会因为缺氧而感到窒息。希斯克利夫并不向往恶,他只是放弃了善。事实上,他一边虐待和毁灭着别人,也一边虐待和毁灭着自己。他要的不是别人的痛苦,而是“共同毁灭”。他伤害着别人,但谁都没有他更痛苦、更遭罪;他毁灭着别人,也毁灭着自己在人世间所有的快乐。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正是因为对“恶”有了最彻底的认识,艾米莉重新界定了“善”的边界。
《呼啸山庄》最早由梁实秋翻译为中文,书名译作《咆哮山庄》。20世纪30年代末,一位正在西南联大外文系读书的女生对这个译法提出了不同的见解。但究竟如何翻译更为妥当呢?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书中的场景不停地在她的脑海中回转,“一阵阵疾风呼啸而过,雨点洒落在玻璃窗上,宛如凯瑟琳在窗外哭泣着叫我开窗……忽然灵感自天而降,我兴奋地写下了‘呼啸山庄’四个大字!”从那以后,《呼啸山庄》成为被普遍接受的译名传诵至今。这位敢于叫板梁实秋的大学生,名叫杨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