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吴晓平
上篇《我的大学》发表后,电大同学群里掀起一波回忆。尤其是几个女同学,回忆起当年厂里不让她们读书,有的要写保证书,读书期间办留职停薪,扣除所有工资;有的干脆不让报考,只能托人给厂领导送酒送烟,才勉强入学。我说亏好我当时已是车间主任,在小厂小有权力,没人敢拦,否则也和你们一样憋屈。
想想也叫滑稽,我们那个年代,在学校基础就未打牢,进厂后你要读书,同事笑话你,师傅也不喜欢,说你好高骛远,不安心工作。那时读书,就像偷情。十七八岁的年纪,我刚刚开始恋爱,和现在的妻子分在一个办公室,不晓得怎么表达爱意,就将我最爱读的一本书——爱尔兰女作家伏尼契写革命党人坚贞爱情的小说,用报纸包了里三层外三层偷偷塞给她。她一愣,问是什么,我低低地说,《牛虻》。她顿时脸涨得通红,“那本书破破烂烂,连封皮都没有,”老妻后来无数次回忆,“我那时刚对你有点儿好印象,以为你是一个老实人,哪晓得你思想这么肮脏,居然叫我看‘流氓’!”
八年马拉松恋爱,上电大时,女儿已经出生了。一边半脱产读书一边还要帮妻子做家务,白天洗尿布、半夜起来热牛奶,都是我的基本功。十平米一间小屋,锅间堂屋床,马子连水缸。好不容易等她们母女睡了,我才摊开书本做作业,疲倦像山一样沉沉压来。那时也没空调,冬天读到下半夜,冷得牙齿咯咯响,偷偷跑出门,沿贡院街跑一圈,身上稍许有汗了,趁热回屋再读;夏天屋里热得像个蒸笼,干脆从床底下拖出大澡盆,哗哗放上一盆自来水,脱光光睡澡盆里,肚皮上担一块搓衣板,便是书桌了。经常读着读着就睡着了,书掉进水里,一激灵醒来,赶紧捞出书,又抖又拍,心疼得直哆嗦……终于熬到毕业,和同学们一起开心地将书朝天扔!
一个女同学在群里说,我们当年读的电大,现在改名叫“江苏开放大学”了。有人问:“你怎么晓得?”她说,她前年又考了进去,学制两年半,今年下半年就毕业了。“想不到古稀之年我还能再回课堂,就是岁数大了,每天背英语单词有些困难!”她不无骄傲地说。我忍不住呛她一句: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后悔想收也收不回来了。我们班上这些女同学,有的原来是厂里踩缝纫机的,有的在流水线上三班倒,是读书改变了她们的命运。比如这个古稀之年还重读电大的女生,退休前已是市文化部门一个局级领导了,如今每天戴着老花镜,规规矩矩听比她儿子还小的老师讲课,不知是何心情?七老八十牙不关风了,每天还背佶屈聱牙的“英格泥稀”,你说她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做?其实冷静想想,退休寂寞,用她自己的话说,除了读书,不晓得自己还能干什么事。其实我也是,孩子不在身边,空巢老人每天最大的享受,就是坐在阳台上,一杯茶、一本书。长期为养花和我争夺阳台空间的老妻说:“你一天到晚呆子一样捧本书,读了有什么用啊?”
老妻话有道理,如今我已退休,无须再为评职称、加工资烦恼了,但就是改不了读书这习惯,一书在手,万念俱飞,神驰千里,喜入骨髓!也不是漫无目的地瞎读,比如看连续剧《长征》,我一边看一边会在桌上摊张地图,看红军走过的足迹,顺便再读一些当事人回忆录;看《跨过鸭绿江》,我会从书橱里翻看各个时期、各个国家记录这场战争的书籍。边读边做笔记,读累了,也读一些闲书,比如一套金庸,我看了十几遍,反正是大人世界的童话,轻松就好。上周我随一帮群友去河南、陕西转了一圈,到洛阳白马寺,我说一千年前,洛阳有个皇帝做了一梦,说是梦见一个身高六丈、头顶放光的金人从西天飞来,醒来便派十余人出使西域,带回一尊佛像,居然和他梦中金人一模一样。此梦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驮回佛像和经卷的两匹白马,洛阳市民都瞧见了,于是就盖了一座白马寺。我还在《四十二章经》碑前,解说这是传到中国的第一部汉译佛经,地位很高。到了安阳殷墟博物馆,我告诉群友,这些深埋地下千年的龟甲,中医过去以为是龙骨,磨碎了让病人吃下去。直到100多年前晚清时期有个叫王懿荣的文化人,在上面发现类似文字的刻痕,后来董作宾、李济带领清华北大一批学生,顶着日本的飞机炸弹在田野里发掘,终于将中国有文字的历史向前推了约两千年。在此之前,西方只承认中国历史从周朝开始,此前都是神话……群友听得入神,羡慕地问:“吴老师,你怎么懂这么多?”我说:“只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而已。”
刚刚过去的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区里请我主持活动,问我说什么好,我挠头想了想说,我想请大家从手机里解放出来,少看两眼手机,多读几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