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为父亲新书作序

□盐城 王迎春

84岁高龄的父亲再出新作,这无疑是时光慷慨赐予我们父子的一场跨越岁月的深情对视。遥想当年,祖父为次子择下“洪武”之名时,恐怕未曾料到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竟承载着千钧之重。父亲常常笑谈,“洪武”二字宛如高悬在梁上的锋利宝剑,时刻鞭策着他在文字的广袤疆域里独自行走。事实上,他也的确犹如一位独行的剑客,以钢笔为锐利的刀刃,以稿纸为驰骋的骏马,在县乡机关大院那斑驳陆离的砖墙上,刻下了只属于他的独特江湖印记。

回溯到20世纪50年代的苏北水乡,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能够识字已然是一种奢侈。而祖父母毅然决然地将两个儿子送进学堂的决定,恰似在广袤的大芦荡中播下了希望的星火。还记得父亲17岁那年,攥着盐城邮电学校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夜,四周蛙鸣声此起彼伏,然而祖父那一声沉重的叹息,却夹杂在这热闹的蛙声里,显得格外沉重——这个贫寒的家终究难以负担两个孩子读书的费用,只能倾其所有,砸锅卖铁。中专文凭上的钢印尚未冷却,少年的父亲便已尝尽了命运那沉重砝码所带来的苦涩滋味。

我时常在历史的褶皱里苦苦寻觅思索:倘若当年父亲能够顺利跨进高中的课堂,他的人生轨迹是否会就此全然改写?然而,这个答案永远被封存在时光的琥珀之中,无人知晓。只记得在学校电报房那十个半月里,“嘀嗒”作响的电报声,无情地击碎了少年对科技殿堂怀揣的美好幻想。但这份不甘并未就此消逝,反而化作了浓稠的墨迹,在那一方方格纸间蜿蜒流淌,汇聚成河。当时代的巨浪无情地将他冲回故土,乡镇供销社柜台上不停拨动的算珠,以及报道组那滚动的油印滚筒,竟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他长达二十年孤寂岁月的计时器。

退休证上清晰的日期,标志着父亲职业生涯的圆满句点,然而,这恰恰是他文字征程崭新的开篇。当儿女们相继成家立业,生计的绳索逐渐松开,父亲重新执笔的姿态,宛如一棵历经沧桑的老树,在暮年之际绽放出鲜嫩的新芽。那素雅幽静的书房里,永远萦绕着墨香与药香——在与癌症顽强抗争的二十余载岁月里,他竟把化疗的间隙,当作了自己创作的丰水期,争分夺秒地耕耘在文字的土地上。

在整理父亲书稿的过程中,我惊讶地发觉,他总喜欢在文末精心勾勒一剪墨梅。那些凌寒独自绽放的花影,从盐城广播电台高频耳畔回荡的“王洪武报道”,从《盐阜大众报》的边角处,一路蔓延至全国顶级的大报大刊之上,最终稳稳地定格在大学的讲义之中和世俗人情的记忆中。如今,这枝历经岁月洗礼的墨梅绽放在文集的扉页,那一片片花瓣里,仿佛藏着四代人的隐秘话语:祖父揉面团时磨出的厚茧,父亲握钢笔时生出的硬茧,以及我敲击键盘时指尖磨出的薄茧,女儿秋秋讲台电脑投屏的淡定如水。

在深夜校稿的静谧时刻,我仿佛产生了幻觉,看见父亲正伏案奋笔疾书。台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的侧影清晰地投射在粉墙上,那身影竟恍如巨人一般伟岸。就在这一瞬间,我恍然彻悟:哪怕是如微尘般渺小的个体,之所以能够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朽,正是因为其灵魂的重量足以在时光的长河里激起层层涟漪。这册凝聚着父亲心血的文集,绝非他人生的终章,而仅仅是王洪武先生用八十四载悠悠光阴精心书写的一个逗点,在时代那宏大壮阔的叙事篇章里,永远为真诚的独白预留着一方珍贵的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