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读品周刊

舌尖上的隐喻

《村上春树·美食》 [韩]车侑陈 著 刘雅恩 译 台海出版社

□张无极

在村上春树的文学宇宙里,金枪鱼三明治与威士忌苏打水从不只是果腹之物。韩国料理人车侑陈的《村上春树·美食》以独特的美食视角切入,如同打开了一扇通往村上文学肌理的秘门。当我们跟着作者重温《挪威的森林》里直子的炖菜、《且听风吟》中的“艺女意面”,会惊觉那些飘散在字里行间的食物香气,早已超越了味觉范畴,成为解码村上哲学的关键密码——它们是孤独的容器,是记忆的载体,更是存在主义困境中闪烁的微光。

村上春树笔下的主人公大多是都市孤独者,而食物往往成为他们确认自身存在的锚点。在《村上春树·美食》中,车侑陈敏锐捕捉到这一特质:“独处的好处不言自明。一个人做什么都不必过于拘束。”这种孤独在《挪威的森林》渡边的早餐场景中尤为明显——“煮咖啡,烤面包,煎鸡蛋,边听音乐边吃”,简单的早餐仪式成为对抗存在之轻的日常修行。正如萨特所言“他人即地狱”,村上衣柜里的速食面与冰箱里的啤酒,实则是都市人在人际荒漠中构筑的孤岛,食物的温度成为抵御孤独的最后防线。

车侑陈以《1Q84》中青豆的蛋白质饮料与天吾的咖喱饭为例,指出这种“极简饮食”折射出后现代社会人的异化状态。青豆的自律饮食是对身体的规训,天吾的咖喱饭则是创作困境中的能量补给,两者共同构成了“食物即生存策略”的隐喻。这种书写与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形成跨时空对话——当传统社会的“饮食仪式”被解构,现代人只能在食物的碎片化消费中寻找存在的确定性。

食物在村上作品中常充当记忆的触发器,这与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异曲同工,却更具东方美学的含蓄特质。车侑陈在书中还原了《舞!舞!舞!》中“海豚宾馆”的早餐场景:“煎蛋、烤面包、沙拉、咖啡,餐具碰撞的声音里藏着六本木的晨雾。”食物成为连接现实与超现实的通道,正如主人公穿越时空的味觉记忆,实则是对逝去时光的温柔打捞。

车侑陈在书中提出“烹饪即存在主义实践”的观点,这在村上作品中有着鲜明体现。《海边的卡夫卡》中田村卡夫卡的煎蛋卷制作,被解构为“孤独少年的自我救赎仪式”——打破鸡蛋的瞬间,既是对旧我的确证,也是对新我的召唤。这种将日常烹饪升华为哲学行为的书写,与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形成奇妙共振:当烹饪成为重复的日常,主人公在搅拌、调味、摆盘的过程中,完成了对荒诞人生的诗意抵抗。

书中特别收录的8份“主人公定制食谱”,如“绿子的番茄奶酪沙拉”“中田的味噌汤”,实质是对村上人物精神世界的味觉转译。绿子的沙拉用新鲜番茄搭配奶酪,酸甜交织的口感暗合其热烈又脆弱的性格;中田的味噌汤则以传统日式风味,隐喻其看似愚钝实则通透的生存智慧。这种“美食肖像画”的创作理念,让文学人物从文字符号转化为可触摸、可品尝的立体存在。

书中对村上“威士忌美学”的剖析尤为精彩。从《挪威的森林》的“苏格兰威士忌”到《刺杀骑士团长》的“波本酒”,酒精作为食物的延伸,成为都市人逃离现实的精神出口。车侑陈引用日本酒文化中的“醺然”概念,指出村上的饮酒场景实则是对“本真自我”的短暂释放,这种书写与三岛由纪夫的“酒神精神”形成对照,却少了分暴烈,多了分微醺后的温柔凝视。

作为“探访村上春树”系列的美食卷,本书突破了传统作家研究的学术窠臼,创造了“文学+美食”的跨媒介叙事。车侑陈的料理人身份赋予文本独特的质感:她对食材的精确描述(如“昆布出汁的黄金比例”)与对文学场景的细腻解读相得益彰,如同在读者面前展开一场味觉的“双重视野”。书中的全彩手绘与私家食谱,更将文字转化为可操作的生活美学——读者不仅能读村上,还能通过烹饪进入村上的文学宇宙。在本书中,食物成为跨越文化壁垒的密码。当韩国料理人解构日本作家笔下的意大利面,这种跨文化的味觉诠释,本身就是对“村上全球化”的最佳注脚——在寿司与意面的交融中,文学终于超越了地域边界,成为人类共通的味觉记忆。

村上春树曾说:“活着就意味着必须要做点什么,请好好努力。”在《村上春树·美食》中,这句话有了新的注脚——好好吃饭,认真生活,就是对虚无最有力的回击。车侑陈用料理人的细腻,将村上文字中的烟火气转化为可触摸的生活仪式,让我们在速食文化盛行的今天,重新发现慢食与慢读的力量。或许,这就是美食书写的终极意义:在快与慢、虚与实的交界处,为每个孤独的灵魂留一盏温暖的灯,一盏照亮餐盘与书页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