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

聊二十世纪哲学史，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我对海德格尔的兴趣是肤浅的，我一直很好奇，他身上的魅力是如何展现的？哪怕很多人都知道他身上的污点，曾经加入过纳粹党，迫害过自己的老师和学生，但是他的很多学生依然为他辩护。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汉娜·阿伦特，曾经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情人。1933年，海德格尔接受纳粹的聘请，开始担任弗莱堡大学校长的时候，身为犹太人的阿伦特，开始流亡，先去了巴黎，又辗转到了美国。在离开德国之前，阿伦特曾经写信给海德格尔求证，问他是不是加入了纳粹党。海德格尔回信说绝没有此事，但转身就接受了纳粹的聘请，担任了大学的校长。

这个举动虽然伤透了阿伦特的心，但是战后，当她得知海德格尔依然在世时，主动联系他，并且帮助他在美国翻译出版他的哲学著作。阿伦特曾在《纽约书评》发表纪念文章《纪念马丁·海德格尔的八十华诞》，描述了她那整整一代人对海德格尔的仰慕，这段文字如今已广为人知：“他所有的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但这个名字就像秘密国王的传说一样传遍了整个德国……关于海德格尔的传说很简单：思想又复活了；人们认为已死的昔日的文化瑰宝又获得了言说，在此过程中，人们发现这些瑰宝所呈现的事物完全不是人们先前认为的那样无足轻重。终于有了这样一位教师，人们也许能够从他那里学会思考。”

我对海德格尔有着一种肤浅的兴趣，总觉得阿伦特爱屋及乌，夸大了海德格尔的魅力。但是这两天在读德国哲学家卡尔·洛维特的自传《纳粹与哲学家：一个人的流亡史》时，几乎发现了同样的海德格尔。值得提及的是，洛维特也是海德格尔的学生，纳粹上台后，他先是去了意大利，后在日本安顿了下来，洛维特能够在日本的东北帝国大学谋得教职，得益于他的同学，也是海德格尔学生、日本哲学家九鬼周造的极力推荐。战后，又在他的同学、跟随海德格尔学习的伽达默尔的推荐下，返回德国，在海德堡大学哲学系任教，直到1964年退休。

这本书某种意义上是洛维特的自传。在我看来，好的自传的标准从来不是写自己，而是写人与大时代的关系，尤其考虑到纳粹上台之后，在德国生活的犹太知识分子面临的不同抉择和困境，这种自传性的写作尤其重要。所以，这本书中有很多精辟的文字，也写到了不同的人，尤其是洛维特的老师海德格尔。

洛维特当年去弗莱堡大学学习的时候，他本来要追随的老师是现象学家胡塞尔，但是却被胡塞尔的助理海德格尔吸引住了，洛维特回忆说，比起胡塞尔，海德格尔“对我们这些年轻一些的人具有更强烈的吸引力。他成了我实质意义上的老师，我的精神得以发展，要归功于他，他所散发出来的魅力，有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他琢磨不透的本性”。

在书中，他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分析海德格尔的魅力以及他甘愿成为纳粹分子的原因。洛维特跟海德格尔学习那些年，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位哲学界的“魔术师”，他说海德格尔的魅力就在于他“懂得施展魔法——这就是说，先把某某东西指出来，随即在听众面前让东西消失不见。他讲课的技术主要是先盖起一座思想建筑，然后又亲手把它拆掉搬走，以便将全神贯注的听者置于一个谜团之前，让他留在一片空虚里面”。

洛维特还说，这个矮小的巨人具有一种充满力量的专注精神，深深吸引住了年轻人。但洛维特还说，海德格尔喜欢在生活中将自己封闭起来，把一切与人的联系都阻挡在外，他只喜欢在他的演讲里，用堆砌了各种概念的语言，说着“他与人单独谈话时说不出来的，或者不愿意说的东西”。

这样一个哲学大师，听起来像个高人隐士一样，为什么会甘愿成为纳粹的一分子呢？很多学者因此写了很多书，分析或者替他辩护，说他一时糊涂，迫不得已，当弗莱堡大学校长也就一年，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危害。但是洛维特记录了这样一个细节，就算一年之后，海德格尔不再是大学校长，在意大利跟洛维特相见时，他身上依然别着纳粹的徽章。换言之，他从内心认同纳粹的理念，并不认为自己犯了错，后半生，他也从未因为这段经历道过歉。

美国学者马克·里拉曾经在文章中评论海德格尔事件时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哲学家试图当国王，那么其结果是，要么哲学被败坏，要么政治被败坏，还有一种可能是，两者都被败坏。海德格尔大概不会认为自己败坏了哲学，他以为他拯救了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