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 叶凉初
1987年的7月,热浪滚滚,19岁的我刚刚参加完高考。
大舅骑着一辆二八大杠来帮我搬行李。其他都好说,唯有那笨重的“夜壶箱”足有四五十斤重,还有被褥杂物,再带上我这个大活人,一辆二八大杠是承受不住的。
“我可以自己走回家。”我对舅舅说。
这条十多里的路,自从我三年前考上这座省重点中学之后,每两周就会走一次,每一段都很熟悉。走过一条三里长的“饿煞径”,就到了一片瓜田。
读过“瓜田李下”,我坐在离瓜田远远的一棵树下歇息,喝水,看白亮的阳光在树叶间跳跃,像一朵朵火苗,热得无处逃避。远远地,都能看到田里滚圆的西瓜。
我手里也有一点点钱,买个西瓜是足够的,我纠结的是,怎么把它带回家。一个西瓜少说也有五六斤,我还有六里地要走,天又这么热,对于个子小小的我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挑战。
“小姑娘,你去哪里?这么毒的日头小心中暑。”
看瓜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唤住我。
我说我刚刚高考完,回家。
“小姑娘了不起啊,你爸妈也了不起。我送你个西瓜,祝你考上大学!来,自己挑。”女人豪气地指了指她的瓜田,对我说。
“那怎么行?”我忙摆手,“我有钱,我买一个。”
她同意了。“金榜题名啊!”远远地,她还是冲我喊道。
左手右手,换了无数次,手指勒出深深的印痕,又麻又疼。终于,望见了我的小村庄已经在对岸了。
荡口与村河的接驳处最狭窄,也是我最熟悉的一段水域。我把西瓜顶在头上,轻轻松松就踩水而过。当我抱着西瓜,水淋淋地站在家门口时,他们都惊呆了,然后,指着我笑得前仰后合。
晚饭后,祖父洒扫了庭院,父亲把泡在井里两个小时的西瓜端上了饭桌。“瓜瓤红得像‘野人血’,是个好瓜!”父亲表扬了西瓜,也表扬了我。
晚风渐起,炙热慢慢退却,这个注定非凡的暑假开始了。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就得考虑接下来做什么,暑假也就不再是暑假了。那些被拼命读书而掩盖起来的焦虑一下子浮了上来,让我的心里无比惶恐。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已经建了两层小楼,我们家的房子还是我七岁那年修的三间平房。这些年里,祖父和父母的所有劳动所得,都成为我和妹妹的学费和生活费,每年都“涉险过关”,没有存下一分钱,有的年份,年底还要欠些外借,靠着两个舅舅家的帮衬才能度过。
这个暑假,家里也不可避免地谈到了这个话题,万一我没有考上大学,去做什么呢?母亲提议去学做裁缝,因为亲戚家有个比我小一岁的小姨已经学成出师,计划去镇上开店了。另外的路,无非是理发、竹匠之类的。我都不感兴趣,因此内心越发紧张了,发榜的日子也更近了。
月底,高考分数出来了,那时候没有电话、网络可以查分,必须到学校去取分数条,但我迟迟没有勇气。
两天后的中午,我被人从睡梦中推醒。
“快看,这是你的分数,考得那么好!你们王老师说了,百分百能上好大学。”是父亲,他一头的汗,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哈哈笑着,站在我的面前。
时间突然飞一样快,很快到了8月初,四里八乡的,有人拿到了大学的入学通知书。
我起了个大早,趁着早上的清凉,一气走了六里多地,到“饿煞径”时,我失落地发现,那一片瓜田已经变成了绿油油的稻田,我没有办法把“金榜题名”的好消息告诉那个婶婶了。
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去镇上派出所迁户口,办粮油关系,我气定神闲地在无数人羡慕的目光里,很快办完了一切。
那个年代,乡下最清贫的家,供应两个女孩子读书,日子可以想见有多么困难,我记得母亲花过的唯一一笔巨款是买了一台旧的缝纫机。通过几个月的刻苦自学,终于成才,从那以后,我们一家人的穿戴都是母亲自己搞定,后来,灵秀聪慧的母亲,连父亲的中山装都能做得有模有样。
“书包布里打翻身”,这仗,我们算是打赢了,不仅是我,还有正在读高一比我成绩更好的妹妹,都不用种田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几十年后,回望当年父母的选择与坚持,我仍忍不住惊叹。要知道,我们家不仅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农村,我的父母都不识字,母亲是在老年时为了坐公交车才强迫认得了阿拉伯数字,去年因为要出国旅游,又努力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1987年这个酷热无比的夏天,因为高考,改变了我的命运,也改变了我们整个家庭的命运,因此,每到高考季、大学录取季,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到从前,血管也会情不自禁地热情呼啸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