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读品周刊

于荒诞处见真章

《夜雨寄北》 李修文 著 花城出版社

□张无极

李修文的《夜雨寄北》如同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剖开当代人精神困境的表皮,在现实与奇幻的交界处缝合出一道光。这部鲁迅文学奖得主的全新中短篇小说集,以《夜雨寄北》《木棉或鲇鱼》《灵骨塔》《记一次春游》四个故事,构建了一个泥沙俱下却又灵性闪烁的文学宇宙。

李修文的叙事魔法,在于将现实的砂砾炼就为奇幻的珍珠。在《夜雨寄北》中,北漂少女与通灵猴子的镜像共生,看似荒诞却直指都市人的精神困境——猴子背诵的《长恨歌》《赤壁赋》,既是传统文化的当代显影,也是漂泊者灵魂的自我对话。这种虚实互嵌的笔法,继承了《聊斋志异》的志怪传统,却注入了现代性的焦虑内核。当猴子对着地铁广告背诵“天生我材必有用”,古典诗句与消费社会的标语形成互文。

《木棉或鲇鱼》将台风命名的气象学规则转化为人性试验场。台风“木棉”与“鲇鱼”的命名博弈,实则是权力、欲望与记忆的角力。李修文以气象灾害为舞台,让主人公在风暴中追溯童年创伤,这种将自然现象心理化的写法,与加缪《鼠疫》中的瘟疫隐喻异曲同工,却更具东方美学的含蓄特质。当台风眼成为记忆的真空地带,读者看到的不仅是自然的暴力,更是人性在极端情境下的裸露与挣扎。

叙事结构上,李修文借鉴了传统说书人的“抖包袱”技巧,却赋予其现代小说的复调特质。《灵骨塔》采用罗生门式叙事,通过不同人物的证词拼贴出真相的碎片,既保留了传统话本的悬念张力,又融入了存在主义的不确定性哲学。这种古今叙事的嫁接,使故事如灵骨塔般层层叠叠,每个转身都能看见新的人性褶皱。

《夜雨寄北》的核心,是对当代人生存困境的温柔凝视。北漂少女在快递公司分拣包裹的日常,被李修文转化为“与时间赛跑的西西弗斯”式寓言——那些永远送不完的快递,象征着现代社会对个体的异化。但李修文拒绝廉价的同情,而是让少女与猴子的“灵魂对话”成为抵抗的武器:当猴子用方言背诵《蜀道难》,语言的诗意成为刺破机械生活的利剑,这种抵抗虽徒劳却悲壮,恰似加缪笔下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在荒诞中创造意义。

《记一次春游》则以时间跳跃的笔法,勾勒出主人公从青年到壮年的精神轨迹。春游作为青春的隐喻,在现实的碾压下逐渐褪色,最终成为“向死而生”的仪式。李修文用“荒废的电影小镇”“刻满诗词的废墟”等意象,构建出现代人的“精神废墟”,却在废墟中埋下“诗来见我”的火种——那些被生活捶打的灵魂,最终在诗词的碎片中找到重构自我的力量。这种“在废墟上种植玫瑰”的书写,与沈从文在湘西世界中寄托人性理想异曲同工,却更具都市文明的破碎质感。

《夜雨寄北》的独特性,在于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李修文将《山海经》的奇崛、《聊斋》的灵异、话本小说的市井气熔于一炉,创造出具有现代性的“新志怪”文体。在语言层面,李修文延续了《山河袈裟》的诗化风格,却更具实验性。《夜雨寄北》中“月光像碎银铺满分拣车间”的比喻,将都市空间转化为诗意场域;《灵骨塔》里“暴雨如注,洗净人间因果”的描写,既具古典诗词的凝练,又有现代派文学的意象跳跃。这种语言的张力,使文本在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之间自由穿梭,如同一场文字的“灵骨塔漫游”。李修文用四个故事证明:真正的文学,从来不是对现实的简单复制,而是在现实的裂缝中寻找神性的微光。

李修文的创作突围,在于他打破了“现实”与“奇幻”的二元对立,让两者在文本中相互滋养。这种“寓真实于传奇”的写法,继承了中国文学“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传统智慧,却以现代人的视角重新诠释了“道”与“器”的关系。

在《记一次春游》的结尾,主人公站在荒废的电影小镇,看着褪色的海报感慨:“一切都会归零,但归零之后,或许就是新的开始。”这句话不仅是小说的注脚,更是李修文对文学的期许——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文学应当如夜雨寄北般,在混沌中传递温暖与勇气,让每个困在迷宫中的灵魂,都能在文字里找到突围的路径。而这,正是《夜雨寄北》的终极意义:它不是逃避现实的避风港,而是重新凝视现实的棱镜,让我们在光与影的交织中,看见人性的复杂与伟大,看见荒诞中的诗意,看见困境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