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
2015年6月18日,102岁的张充和在美国逝世。再过几天,就是她10周年的忌日。
自从2004年最后一次回苏州小住之后,年高体弱的张充和再也没有踏上过祖国的土地。在生命最后十年里,她孤身独居康涅狄格州诺斯黑文的老宅,尽管身体日渐衰老,但知名度和影响力却日益增长。她的文字和书画作品在中国纷纷被整理出来,一版再版;她的传奇故事被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争相言说。可以想象,当21世纪的现代人知道大洋彼岸还生活着这样一位才女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惊奇和讶异。张充和去世后,媒体报道多爱从那些最吸引读者眼球的视角入手,比如介绍她出身“合肥旧式显族,名声煊赫,鼎盛时期堪与根基同在合肥的李鸿章家族并论”,她的曾祖父是“淮军主将、封疆大吏”,她的父亲是“民国著名教育家”,姐夫是周有光和沈从文。再比如介绍她是著名的“合肥张家四姐妹”之一,并且援引叶圣陶的话“九如巷的张家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称道她们“样貌秀丽,颇有才情,在文苑称艳一时”。至于张充和本人的经历与面目,反倒在备极哀荣的赞誉中渐渐模糊。从那以后,又过去了十年,即便在当下,想要剥去种种脸谱化的标签,回答“张充和是谁”这样的问题,依旧不容易。
98岁那年,张充和对来访的诗人郑愁予说,“从十六岁起,我就是一个人了(那一年,从小抚养她长大的叔祖母去世),我什么事都经过,抗战啊,什么困难啊,什么日子我都能过。我不大在乎。”这种宠辱不惊、“十分冷淡”的气质,也给后人了解她的心路历程,走进她的精神世界带来不小的困难。作家王道长居苏州,多年关注张氏家族,与张充和五弟张寰和先生(苏州九如巷张家旧宅最后的守井人)有长期忘年的交谊,进而得以亲近张家亲友,阅读和整理大量不曾发表的书信、日记和诗文。他撰写的《一生充和》,不仅细腻、生动地书写了张充和的一生,也以她的家族为样本展示了一个文化世家在巨大历史变革中的依依聚散,升沉宠辱、欢笑悲伤和背后的精神坚守。
张充和生长在钟鸣鼎食的显宦世家,却并没有成长为传统意义上的“闺秀”,这种亦新亦旧的文化气质伴随她漫长的一生,也是中国文化在20世纪曲折历程具体而微的表现。尽管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宠溺,张充和自幼的精神底色却是孤独。出生后不久,她就被寡居的叔祖母收养,8岁那年,生母去世,在此以前她甚至并不明白自己还有一个母亲。髫龄之年,张充和就开始接受古典教育,当三个随父母长大的姐姐已经接触数学、英文、政治等现代课程,开始读白话文和胡适之的时候,张充和每日的功课还是推敲音律,给古文断句、临摹各种古老碑帖和吹箫。二十多岁时,张充和自述“要回到更旧的世界里去”,在线装书、荒废的池阁和断碣残碑中找朋友,而且一旦决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张充和一生有三分之二的时间生活在海外,却终身乡音不改,以传播中国传统文化为毕生志业,正是早年那种看似不合时宜的“旧教育”给了这位弱女子巨大的精神力量(其实也强健了充和体魄——细心的沈从文就曾发现,从小悬腕习字的四妹,体力比三个姐姐都强)。另一方面,因为思想开明的父亲的支持,张充和与姐姐们一样,都是那个时代最“新潮”的年轻女性。从大学到婚姻,她们自由地选择人生道路,并勇敢地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从传统眼光看,三个姐姐的婚姻都不十分“门当户对”,张充和更是嫁给了一个洋人,但四段婚姻,都经受住了时间和时代的考验,成就了不可多得的佳话。
最动人的一面,也许体现在张充和与两个下人过从的细节中。一个佣人的儿子是她童年为数不多的亲密玩伴之一。十年后男孩长大,再见张家小姐,却只知道磕头作揖,这是又一个闰土式的故事,让张充和怅惘终身。又过了20年,沧桑巨变。张充和随新婚的丈夫、美国人傅汉思,收拾了最重要的字画藏品,匆匆撤离北平。同行的还有保姆小侉奶奶。到了机场,逃难的人已经乱成一团。机长对年轻的夫妇说,飞机要坐满了,你们的佣人不能带。张充和动了脾气:小侉奶奶不能带,我就不走了。她对丈夫解释说:小侉奶奶出身很苦,年纪轻轻就在我家里做事,我不能就这样丢下她。如果在字画和小侉奶奶中只能选一个,那我选小侉奶奶。就这样,张充和带走了小侉奶奶,而那些她最珍视的古籍字画,被永远留了下来。很多年以后,张充和回忆起这段往事,脸上还有微笑。那微笑里有一般富贵人家子弟少有的品格:娴静而不守旧,狷介而不孤僻,自尊而不自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