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界流行这样一句俗语：“世界壁画看中国，中国壁画看山西。”
山西，作为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处在黄河“大拐弯”的三角洲上，矿石、煤炭等资源丰富，自古百姓丰衣足食。北魏平城时代的佛教东传、唐王朝的粟特商队驼铃、金元时期全真教的宫观大兴，多元文明在山西的商道上碰撞融合。绝佳的地理位置、不同文明的交织，成就了诸多令人瞩目的寺观壁画。东有太行，西靠吕梁，中间的汾河潺潺而过，这种“两山夹一川”的地貌是重要屏障，也让山西寺观壁画至今留存的数量依然可观。
据统计，山西古代寺观壁画的数量，占全国寺观壁画总量的70%以上。学界将山西寺观壁画与敦煌石窟壁画、陕西墓葬壁画并誉为中国现存壁画的“三巨头”。但相比后两者，山西寺观壁画实在是低调太久了。直到去年夏天《黑神话：悟空》爆火，作为游戏主要取景地之一的山西才引发大众关注，上万人涌入山西旅游，打卡古建、看壁画。
事实上，山西古迹“出圈”的背后，离不开杨平的奔走努力。二十多年来，她探访了近千座山西古庙宇，自费几百万，行程超30万公里，拍摄了二十多万张高清图片，网友称她为“现代林徽因”“山西徐霞客”。其中部分亟待拯救的壁画在《高堂粉墙烛下见：中国山西乡村古壁画探幽》一书中出现，该书出版后，一度刷屏，好评如潮。最近，汇集了山西34座寺观、600多幅壁画的《地上看山西：中国古代寺观传世壁画》问世，佛光寺的天王、永乐宫的仙人、娲皇庙的娘娘……线条、色彩、衣裙飘带、人物表情纤毫毕现。这一刻，沉睡已久的山西寺观壁画，在杨平的镜头中、在哑粉纸面上定格。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姜斯佳
从“东方艺术画廊”，到壁画版“清明上河图”
拿到《地上看山西》的读者，不仅会惊异于这套书超过8开、重达15斤的体量，也会被封面上绿面红发、三头六臂，“撕开愤怒面，露出慈悲容”的永安寺马首明王像震撼。
“这是编辑和出版社的功劳，”杨平说，“其实清代以后，画着明王的壁画在晋北地区很多，凡是有水陆画的都有马首明王把脸撕开的壁画，就很魅惑人。这样的形象也是在表明看东西不要只看表面，撕开愤懑的脸，是更善良慈悲的一面，本身就有警示教育作用，而且这样的形象也更能吸睛，从市场角度出发，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表达点。”
全书以城市为轴，从晋北到晋南，串联起佛光寺、永乐宫、岩山寺、五岳庙、大云院……一本书不能穷尽山西所有的壁画，但已尽可能呈现了山西寺观壁画最精彩的部分，选取了从唐代到清中期，每个朝代最具代表性的杰出壁画作品。
其中包括被称为“东方艺术画廊”的永乐宫《朝元图》。“众神朝元，满壁风动”，东华帝君、太乙真君、雷公电母……400多平方米的墙面，绘有286位道教仙人，可谓是高规格的“仙人赶集”。如此庞大的朝拜队伍，却丝毫不显杂乱，寥寥数笔，神态毕现。衣袂翻飞，无风而动。看了它才懂什么叫“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电影《封神》三部曲、河南台《常识中国》节目，都借鉴了其中的服饰纹样、色彩风格。
这是杨平最喜欢的壁画之一：“这堂壁画之所以出现在山西大地上，是因为在元朝，山西的临汾运城地区是中国文化的副中心，有这种经济基础和文化氛围，才能画出这样继承盛唐、宋代气象的壁画，将唐宋后盛行的吴道子‘吴带当风’的神韵，发挥到了极致。”
“南有永乐宫，北有岩山寺”，我国现存唯一的青绿山水壁画，就藏在岩山寺中。金大定七年（1167年），68岁的金代宫廷画师王逵已经耗费整整10年时间立意构图，终于在岩山寺文殊殿壁上落下了最后一笔。这堂壁画极其精细地描绘了从宫廷到民间，从皇帝、王公贵族
到市民、小贩、卖艺者不同层次的生活，从中能看到当时的建筑、民俗、服饰、礼仪，被誉为壁画中的“清明上河图”。
在杨平心中，这堂壁画代表了界画的最高水准。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宋徽宗的《瑞鹤图》，都是界画精工之作。后人推测，年轻的王逵曾入宋徽宗创立的翰林书画院学习。在汴京已经沦陷41年后，这位年过花甲的皇家御用画师，用界笔直尺在晋北荒村里重建故国。
此外，水神庙的《元杂剧图》是唯一以图像形式记录元杂剧的珍贵史料；水神庙的《尚宝图》中，桌下木斗里装着白色冰块，让人见识到700年前的古代“冰箱”；开化寺大雄宝殿的宋代壁画，描绘了帝王、后妃，乃至商贾、渔夫，甚至暴徒、盗贼，展现了历代士大夫文人画中很少出现的场景……
在海量的杰出壁画中进行选择，也不免有让杨平“忍痛割爱”的时候，其中之一是应县木塔壁画上的交脚飞天像。“壁画上的飞天往下飞的时候，两条腿在身后翘起来、交叉着。不同于敦煌的美丽飞天，山西的飞天很多是女身男相，腰粗膀圆，身材壮硕。未被选取的原因可能是因为编辑觉得壁画的线条比较简单等原因。其实，从木塔塑像里发现的辽代经卷可以看出，当时流行的线条就是这样的，越早期越简约。”
“再不回望，自己和故乡之间就断了”
杨平出生于山西省晋城沁水县一个古村落，1997年定居杭州。她的考察山西古迹之旅，起点是一次令人痛苦的意外。2002年冬天，临近春节，父母有天深夜烧柴取暖时，一时疏忽一氧化碳中毒，双双离世。
2003年清明节，给父母扫完墓，杨平来到晋城，打了个车把整座城跑了个遍，发现自己对故乡如此陌生。她决定重新认识故乡，“其实是给自己找一个回去、回望的理由，再不回望，自己和故乡之间就断了”。
从晋城开始，杨平用3年时间走访陵川、高平、泽州、沁水、阳城等地，写下《人文晋城》。之后，她将目光放在上党地区的古庙、古戏楼和戏台上，研究上党梆子的发展历程，写下《曾经的优雅与辉煌》。再后来，她出走塞外，穿过雁门关、宁武关、偏头关，完成《仰望三关》。
2012年，杨平开始将目光转向那些遗落在乡村的古壁画上。在此之前，她当过记者站站长，也做过时尚杂志的总编辑，“每天踩着高跟鞋，吃好的，穿好的，眼睛里看的也是美好的，生活很滋润”。但身处那样的江湖久了，她总觉得缺点什么，心里总惦记着父亲在她十二三岁时叮嘱过的话：“养活子女就是图他们将来能有点儿材料（本事），对社会有用，对国家有益，也算我作了贡献……”
那之后的十多年，杨平和团队扛着沉重的摄影器材，沿着山西泥泞崎岖的山路，一个村一个村地“盲找”。高跟鞋踩不动了，但她心里觉得愉悦，“看到美丽的塑像额头那一点朱砂红就会很开心，就是被吸引，就想去拍。看着一个文化景观，看着一座庙宇，看着一堂壁画，你就能够沉静下来，并且看到它背后的东西，整个眼界就不一样了，思考问题的境界也就不一样了。”
为了尽可能还原每一幅壁画真实的色彩，杨平和团队要先拍摄灰板作为光线的参考，拍摄壁画时，常常要反复按快门几十、上百遍，照片导回电脑后，还要再反复调试、校正。更大的挑战是技术以外的问题，山西的乡村寺观很分散，有时候杨平和团队走十几天也拍不到一方壁画；有时道路不通，只能租用农用车或者“蹦蹦车”上去；有时看守寺观的人去地里劳动，门上写的电话号码打不通，还得等对方回来开门，拍一个地方跑三五次也是常有的事；很多时候，摄影师还要负责清理场地，比如有的寺观被当作羊圈，摄影师还得捡干草、把杂物搬出去……“总有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问题，我在团队里的角色主要就是找钱和解决问题。”杨平说。
她的脚步走遍了山西的山野乡村，在村民口中，她可能是“那个不怕鬼的外地女人”，一进村就问：“你们这附近有没有大庙，墙上有没有彩色的画画？”但是她所做的事情，却让无数山西乡村的古壁画遗迹得到了留存与纪念。
“每次拍摄之前都动摇，一出发就不动摇了”
一路拍摄过来，让杨平印象深刻的经历有很多。在罗圈堡拍摄的时候，有一堂壁画发现得很意外。当时团队已经在那里拍摄过三次了，但杨平总觉得还看不够，自己又上了罗圈堡，一进村，杨平向村口的几位老人打听还有没有其他大庙，其中一位80多岁的老人说，有一个快塌的房子，里面有点彩画。顺着老人的指引，杨平发现了一座三开间的殿宇，已经塌了一半，残存的墙壁上，描绘着道教经典《玄天上帝启圣录》的故事，以及龙王出宫布雨图、回宫图。西间的大梁已经断裂，临时支撑梁的小柱子歪歪扭扭，也已经裂开，裂痕很新，看起来随时都会彻底倒塌。年轻的助理最初不敢进去，在杨平的劝说下，才悄然从车上取下摄影器材。
进去拍摄的时候，杨平发现自己拿的镜头也不对，长镜头拍摄起来进展缓慢。到了中午，村里一个73岁的大娘走过来，像对自家儿女一样自然地说：“中午了，回去吃饭吧！”杨平和助理受宠若惊，乖乖跟着大娘回了家。如今回想起来，杨平还是忍不住笑意：“大娘给我们做的面条，是我一生中吃过最香的面条，它是用玉米淀粉、豆面和小麦面和在一起做的，我们忍不住都吃完了，最后大娘都没得吃，给自己煮了一包方便面。”正是这种亲如家人的招呼、款待，让杨平总是忘记奔波的疲累，觉得做这些事情很值得。
从罗圈堡回来后，杨平时常担忧：那根顶着半个殿宇大梁的柱子是不是彻底折了？那一墙壁画可还完好？直到2021年春天，她再次回到罗圈堡，发现那座庙宇已经得到重修，庙观美观，但壁画已经不在了。杨平当初留下的影像，成了最后的纪念。
事实上，山西壁画始终面临着多维度的存续危机：自然的氧化、人为的破坏，甚至出于善意的“保护性”修复造成的二次损伤……作为亲眼见证者，杨平深知保护山西古迹的不易。“山西的寺观壁画往往在偏僻的乡村古道，数量很多，位置很分散。另外，它不像敦煌石窟，这些寺观壁画都是在木构建筑里，木构建筑过几十年、上百年就得翻修，否则它就腐朽了，本身保护难度就相对更大。”壁画是建筑的“皮”，建筑本体出了问题以后，要修复壁画，只能把它从墙上揭下来，拆掉房子重建，再把壁画贴回去，这是伤筋动骨的“大动作”，需要非常精细的技术和大量的资金投入。一幅壁画修复，难度尚且摆在这里，这样的壁画，山西有将近4万平方米。而在壁画以外，山西的寺庙建筑、佛像等，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这么多年奔波辛苦，杨平其实常常动摇，“我每次拍摄之前都动摇，但一出发就不动摇了，看着那些壁画就走不动了。”今年春节，老家有个人给杨平发消息，说他看见一处壁画，怕今年下雨塌了，让杨平抓紧去拍，但从杭州到老家来回2000公里，拍摄的成本让杨平很难吃得消，“有时候你得到信息不拍，心里也很着急。希望通过这次做《地上看山西》这本书，推向市场，能让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山西寺观壁画的重要性，认识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彩丰富。我们有拍摄经验，如果有更多的社会力量能够帮助我们，就可以把这个事情做得更完整。”
杨平
山西地域文化学者。曾任北京某经济报记者，《中国女装》《女装》杂志总编辑，《走遍世界》杂志出版人、总编辑。现任浙江大视角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艺术总监。2013年至今，自筹资金对山西占全国70%的寺观艺术、古村落等进行深度梳理。代表作《人文晋城》《曾经的优雅与辉煌：上党梆子与古戏楼》《仰望三关》《高堂粉墙烛下见：中国山西乡村古壁画探幽》《地上看山西》。主编《山西国宝之旅》《岩山寺》《公主寺》《典藏山西·彩塑》《典藏山西·壁画》《山西寺观壁画精编卷》（上中下）《山西寺观彩塑精编卷》（上中下）等书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