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王振羽
66年前,她还在沙河北岸的县七中读书,应该是在初一。这所学校,乡人不大习惯说七中,多说蒲楼中学。下午刚下课不久,她与同学们正在打扫教室,班主任老师来喊她去办公室一下。班主任教语文,他的办公室就在初一教室的最东端,一个年级的语文老师都集中在一起办公。她急急忙忙地来到这里,心里很是忐忑。老师和蔼地说,这里有你一封信,是从襄城山头店的乔柿园寄来的,别人搞不清楚,误拆了,你不要介意啊。她心里一愣,一头雾水,山头店乔柿园?那里没有什么亲戚啊。她拿过这封信谢过老师,就匆匆回宿舍去了。
到了宿舍,坐在床上,她平复了一下情绪,把信打开。信很简单,无抬头,无落款,只有寥寥几个字,歪歪扭扭:“饿,要两块钱”。她反复看这封来自乔柿园的信,疑窦丛生,坐卧不安。是哥哥来信?他远在海南岛,这封信明明来自襄县啊。是父亲来信?他不识字,也从不写信,他人在漯河的沙河处,怎么会是襄城山头店乔柿园?乔柿园的具体位置又在哪里?
当时,她们在蒲楼中学就读,都是住校生。到了周末,才能回家。从蒲楼中学往东回到名字叫姜渡口的小村落,还有几十里路呢。从蒲楼仆仆风尘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两个弟弟早已在村子西头的湛河边的小石桥头等候多时了。兄妹三人一进家里,母亲把她悄悄拉到屋子里间,对她说,“恁伯现在到山头店集中出工,什么时候完工,还不知道”。母亲用的词是“出工”。这一下,她明白过来了,乔柿园的来信是爹爹托人写来的。爹爹在乔柿园出工,难道没有人管饭?他怎么从漯河到了襄县?容不得多想,家里也是缺吃少喝,穷得叮当响,每个人都是按份数到村里的大食堂排队领饭,被乡人们称作“喝稀水”,但,谁敢发牢骚?谁敢有意见?实在饿得难受,也只能忍着。母亲还是冒着极大风险,炒了一些黄豆,用石臼捣碎,放些盐,用袋子装上,包了一层又一层,让她与大弟弟一起去乔柿园,看爹爹。
姐弟两人就这样在天没有亮的时候,就悄悄出村了。出村沿着汝河大堤往西北而行,走到王湾,太阳才从百宁冈上露出鱼肚白。姐弟俩觉得沿着河堤走虽然不太会遇到有人盘查,却走了不少冤枉路。于是,两人就下了河堤,从祝冯、蒋湾这两个村落中间穿过,再翻过小铁路,到了胡冈村西。到了胡冈,北首山似乎就在眼前。弟弟到了胡冈,无论如何是走不动了,大汗淋漓,口渴得厉害,也饿。两人就到村子里一户人家寻水喝,顺便再问问路怎么走。这户人家看姐弟两人累成这样,就拿出刚分的红薯给他们吃。姐姐谦让再三,不好意思,弟弟眼巴巴想吃,这户人家说,“执固啥啊,看你戴着团徽,还是共青团员啊,快吃吧!快吃吧!”
补充了能量,弟弟精神倍增,姐弟两人很快就过了杨树孙,到了山头店。再向人打听,却被告知,乔柿园还远着呢,要从山头店再往西北走,至少还有十几里路远呢。急匆匆走着,就到了首山背后,也就是所谓的首山之北,她印象最深的是绵延的首山西端的文峰塔了。这座文峰塔,据说建于明代,她小时候跟着家里的船队从汝州、郏县装货归来,就能在飘荡在汝水的大船上,远远看到文峰塔尖了。船队会在襄县城南的三里沟放桅休整一下,在她的印象中,当年的三里沟热闹非凡,极为繁华,卖各种小吃的,更有售卖各种货物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她四叔经常会带她们在三里沟喝胡辣汤、吃油条,也买各种稀罕的东西,可如今?船队瓦解,人各飘零,不想这些了,还是继续赶路要紧。眼看乔柿园就要到了,她心里却陡然紧张起来,爹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不是到了万分难处,他怎么会给她写信?果然是名不虚传的乔柿园,大片大片的柿园,青枝绿叶,挂着饱满青涩的柿子,深秋时节,一定会是柿子大丰收啊。
到了村口,有人盘问,她说明缘由。乔柿园的村人说,你们往村子南边走,过一条水渠,就到了。姐弟俩一听,终于要到了,不由得兴奋起来,他们翻过高高的引水渠,眼看就到了首山脚下了。这里有人站岗放哨,禁止前行。经过一番查问,站岗者让姐弟俩在此等候,他们有人前去通知传唤。一番焦灼不安的守候,也不知过了多久,爹爹来了。蓬头垢面,满脸胡须。多日不见,此地重逢。没有寒暄,没有拥抱,父女三人,唯有泪落。她把母亲炒的黄豆拿出来,爹爹大口吃了起来,吃着,吃着,一行浊泪,悄然落下。爹爹说,这里的人,很好,每天在山洞里点雷管,开石头,他只是搬运石头,不去点雷管,危险少多了。
他又要去忙着搬石头了。她问爹爹,那封信是咋回事?爹爹说,只是想让女儿知道,他现在不在漯河,是在乔柿园搬石头,让恁娘放心。
她,就是我的母亲。乔柿园,是在首山之北汝水南岸的一处普通村落。乙巳年端午假期,陪爹娘闲走,路过此村,母亲提到这一云烟往事,说起她在沙河边上的蒲楼中学收到的这一封信,这一封来自乔柿园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