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淮北 谢正义
天光忽暗,云层如浸饱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了下来。顷刻间,雨点便急骤扑来,敲打着屋檐、窗棂,又噼噼啪啪地砸在地面,顷刻汇成了奔涌的小溪。每年的6月上旬,黄梅时节就这样不容分说地来了,雨点匆匆地宣告着入梅的消息,也正式拉开了盛夏的帷幕。
梅雨中的江南,湿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周遭的物事皆泛着水光。青苔悄然攀上石阶的缝隙,墨绿湿润;而砖墙墙角处,霉斑如同年深日久的印记,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如岁月的暗语爬满砖缝。晾在檐下的衣衫,摸上去总也干不透,湿气浸透了布帛,沉甸甸地坠在竹竿上,空气里便浮荡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霉味儿,像是光阴在潮湿里发酵出的气息。在这般水汽弥漫、万物皆显疲软之际,却正是那“梅子黄时雨”的意蕴淋漓——雨丝如线,织就了江南独有的缠绵与氤氲,撑伞走过石桥的人影,便像是雾里摇橹的舟子,划开了整个季节的朦胧。
这梅雨时节,在中国南北地区却呈现出迥异的模样。江南的梅雨,缠绵悱恻,无休无止,如蚕丝缠绕,令人心生倦意。而北方的雨则截然不同,它显得干脆利落许多,雨脚匆匆,常是骤然而至,又戛然而止,仿佛只来人间匆忙地冲洗一下浮尘。
待到梅雨终于收敛起它的水帘,天空便骤然换了一副面孔,阳光陡然变作灼烫的火流,倾泻而下,将空气炙烤得滚烫。树荫浓处,蝉声如沸,一声接一声,声声不息地撕扯着午后的安宁;院中泥土被晒得卷曲龟裂,石板路也蒸腾起热浪,人踏上去,脚底便仿佛触到滚烫的铁板。此时,盛夏便以它不容置疑的热力,彻底主宰了人间。盛夏的酷烈,既如洪炉锻铁,那蝉鸣正是生命在酷热熔炉里嘶喊而出的、尖利的金声。
四季流转,饮食亦随天时悄然变换。梅雨时节,阴湿难耐,人们便喜食些微辣驱湿的菜肴,江南人常烹煮鳝鱼,黄鳝滑嫩鲜美,姜蒜提味,热腾腾入肚,逼出湿气;北方人则爱端上一碗酸辣醒神的汤面,吃得额头沁汗,浑身通泰。而暑热难当之时,清凉解渴的酸梅汤便成了消夏的良伴。街角小铺里,盛着酸梅汤的玻璃罐子排开,乌梅、山楂、甘草等物于水中熬煮、沉淀、交融,熬成红褐色的琼浆。罐壁沁出细密水珠,看着便觉清凉。孩子们围拢在摊前,递上几枚硬币,迫不及待接过一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下,那份酸甜沁凉直抵肺腑,继而畅快地咂摸嘴唇——那小小一碗汤水,是炎热世界里一道沁入心脾的甘冽契约。
梅雨初歇那几日,天刚放晴,空气里还浮荡着水汽。人们便把积压的衣物尽数抱出来晾晒。竹竿上密密匝匝挂满了衣裳,像五色旗帜。阳光穿透云层直射下来,渐渐晒干了衣物中吸吮的湿气。那些棉布、蓝布衣裳,原本软塌塌湿漉漉的,慢慢挺立了起来,在风里微微晃动,散发出阳光的干燥气味。蹲在竹竿下仰头看,衣服的影子在石板地上晃动,如同光阴的钟摆——湿气与光线的博弈,正是季节递嬗的无声仪式。
当晾衣竿上的湿气终于被阳光彻底驱散,盛夏便真正君临。蝉声如沸,宣告着黄梅时节已彻底退场。这季节的接力,酷烈而清晰,梅雨如告别时那声轻叹,随即炽热便铺满世界。人生之旅亦常如此:那些潮湿与阴郁的日子,恰恰是酝酿着下一程光亮的温床。
梅雨之苦闷,蒸腾为盛夏的酷烈,亦如酸梅汤的酸涩,终化作舌尖的甘冽回响。于季节交迭中,人们啜饮了生活百味——原来生命之味,正是由前一场淋漓的酝酿,才得以在下一场灼热中升华成不可复制的甘醇:万物静默,自有其序,那被梅雨浸透的期待,终将在骄阳下淬炼出成熟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