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吴晓平

老妻爱拍照，且发表欲极强。每次出门旅行，或与友人活动，都会发朋友圈。发就发唻，还要我点赞点评，“写两句，就写两句嗳！”我实在没什么好写的，就胡乱打油一首。嗳，附和者众。老妻一看热闹，每次发朋友圈就叫我打油，“你随便写两句，点击率就高嗳，写！” 这便成了老妻的“御用文人”，每发朋友圈，就叫我附打油。有的说写，没的说也要写，好像我会七步诗，一拍胖肚皮，就冒出打油来。想想也叫惭愧，我这辈子写了不少文章，小说、散文，唯一不敢写的就是诗。因为诗在我眼中神秘而清高，从小读过的唐诗宋词，无一不是美轮美奂，加上它的平仄要求、格律对仗等等，我是仰之弥高，望洋兴叹的。至于后来冒出来的现代新诗，虽文字浅白，却很难读通，逻辑混乱，感觉像说梦话，我更是敬而远之，不敢触碰。所以我这辈子尽管发表了不少文字，诗却没有一首。给老妻照片配诗，纯属哄着玩，反正不是正规发表，一三五不论，二四六押韵，开心就好。

今年春节一过，我老人家年届七十，不但坐公交不要钱，进出全国各大景区，也无须门票了。上个月，邀一帮老友，租一辆车，从河南到陕西，又经山西下太行，绕了一大圈，将白马寺、秦皇兵马俑和壶口瀑布等景点玩了个遍，算一算，光门票钱就省了一千多，感觉占了大便宜。所以老妻发美图美照叫我配诗，我信手拈来：“才向洛阳复咸阳/再经太原又中原/七天玩遍七省市/七十门票不收钱！”老妻审核完毕，长长叹了口气说，每回看你写诗，开头还正儿八经，气势恢宏，怎么到了结尾就一落千丈，格调不高呢？我说，这就是你不懂了，读过唐人张打油的诗没有？打油诗的精华就在最后一句，就是你以为格调不高，实际上是实话实说的精彩结尾耶！

自打有了手机，老妻爱拍照爱到病态的地步，见花拍花，见人拍人，就是每天饭前，看到自己炒的两碟小菜，也以为逮到绝佳题材，非等她拍完了才让我动筷。如果山珍海味、大肠猪头，想在朋友圈炫耀一把尚可理解，可怜我前年心脏装了支架，老妻严控饮食，每天粗茶淡饭，清汤寡水，真不晓得她有什么好拍的。这帮师承老年大学的手机摄影家们，每日交流技艺，拍姿千奇百怪。中午饭菜上桌，老妻椅子上再架一小杌凳，人站上去弯腰九十度，镜头垂直瞄准了桌上的饭菜，像轰炸机投弹似的正面俯拍。我说你这危险动作是体育老师教的吧？古稀老太，老胳膊老腿的，不怕摔到哪块啊！她洋洋得意地说，这就是你不懂了吧，拍菜拍饭，要想碗盘不变形，最好的角度就是垂直航拍。我说，哟哟哟，还航拍呢，是不是该给你吊个威亚，绑天花板上拍啊？她歪头想了想说，你讲得有道理，要从天花板上往下拍，距离合适，角度标准，应该更清晰。看她一副走火入魔的神态，再看看桌上一碗盖不住底的几根阳春面，我忍不住发牢骚：“三块排骨二两面/半根黄瓜度日艰/盘里无荤胃口差/遥望猪头想当年！”

前些天老妻发了一组老照片，有黑白，有彩色，原来当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悚然一惊，一眨眼，我们结婚已经四十有年，加上婚前苦苦恋爱的八年，应是半百岁月了！看着五十年前的自己，青春年少，微微斜翘的茸茸嘴角，目高于顶，傲视群雄；而她也是青春靓丽，秀眉大眼，活像电影明星。一眨眼，我俩已是老态龙钟，互相搀扶着蹒跚前行的古稀老人了。回首前尘往事，相对无语凝噎，只剩一头稀疏的白发在风中凌乱……犹记那年初相识，我和她一道进了夫子庙那家小塑料厂，都是意气风发的共青团员。当时提倡晚婚晚恋，可怜我俩像地下工作者，秘密谈了八年恋爱，手都不敢牵一下。学校不教生理常识，女友的母亲又死得早，聋哑老父从来也不晓得应该和女儿说什么。记得有年冬天，我带她去江浦看望还在农村受罪的爸妈，因为当晚必须赶回南京，我们天不亮地不亮就出发，从中山码头过江。一夜鹅毛大雪，漫天皆白，渡轮上几乎无人，只有凛冽的江风，裹着雪花飘进船舱。她穿着臃肿的棉袄，头上裹着一条蓝围巾，倚在冰冷船栏上，看一团团雪花旋转着，倏忽融入浑黄江水。我站她身后，看她冻得瑟瑟发抖，眼睫毛上都结了晶莹冰珠，忍不住从背后轻轻环抱了她一下……许多年后，她才忍俊不禁告诉我，说你那冒冒失失一抱，当时吓死我了！我想完了完了，这下我一定要怀孕了——吴晓平你不要笑嗳，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以为男娃女娃一抱就会怀孕哩！我哈哈大笑，问，要真怀上孕，你怎么办？她认真地说，我当时就想好了，无论厂里叫我们写检查还是开除，我俩死不分开！听她说得如此悲壮，我继续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想起恋爱八年的无数惊喜与甜蜜，想起婚后一生的磕磕绊绊，我们经历多少艰难险阻甚至生死考验，许多时候都以为挺不过去了，最后还是一步步熬了过来。我抓过手机便写：“恋爱八载入围城/吵吵闹闹度一生/回首多少心酸事/细梳银发盼金婚！”

老妻这回总算感动了一把，揉着眼角说，看你写了那么多诗，没几句正经的。就这首好，这首打油真的让我好感动——我们一起好好活，就像那首什么歌里说哒，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