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浮瓜沉李处听光阴

□广东开平 谭梓健

夏至日头悬在屋檐尖上,像烧透的白炭,晒得青石板腾起氤氲的热气。蝉声骤起时,巷口老槐的叶子便微微蜷缩起来,应了《礼记·月令》里那句“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这蝉鸣初听聒噪,细品竟似节气更漏,一声声将白昼抻到极长。

古人深谙阳极阴生的玄机。《周礼》记载:“夏至日祭地祇于泽中方丘。”旧时官家率众祭地,百姓亦闭门静养。如今虽无大祭,却可循古意偷半日清闲。午后阖窗垂帘,任蝉嘶织成密网。风扇摇着头,将竹帘筛过的碎光与微风一同送来,竟也生出几分“心静自然凉”的禅意。

夏至饮食,最见苦甜相济的智慧。苦味清心泻火,辛散可助阳气宣通,此乃《金匮要略》“夏七十二日,省苦增辛”的精髓。母亲端出井水湃过的青瓷碗,嫩姜切作丝状,浇上米醋白糖,酸辛激荡间,舌尖似有清泉涌流。案上新麦烙的薄饼焦香,裹着脆生生的黄瓜条,咬下去满口都是阳光晒透的麦香。最妙是后院摘的嫩荷叶煮茶,沸水倾入时,清苦的香气便顺着水汽弥漫开来,仿佛把一池凉意都斟进了杯中。

日头西斜时,暑气略略松动。邻家孩童抱着青皮西瓜,“扑通”一声投入井中。井绳吱呀,木桶沉浮,恰似《东京梦华录》里“浮瓜沉李”的光景重现。老槐荫下,祖父的紫砂壶嘴腾起白烟,茶汤酽红。他摇着蒲扇讲述旧事:“早年间夏至,药铺都摆着‘夏至汤’,甘草石膏煮的,专解暑毒。”扇底摇出的风带着茶香与往事,将燥热一寸寸熨平。

待到星子缀满靛蓝天幕,井里的西瓜捞起,刀刃轻触瓜皮,“咔嚓”一声脆响,绯红瓜瓤裂出清甜的凉意。孩子们争食瓜肉,唇边沾着黑亮的籽。井台石缝里,蟋蟀开始试音,短促的清鸣与远处蛙声应和。荷塘那厢,采莲人归舟的竹篙轻点水面,搅碎一池星月,涟漪漾到岸边时,已化作细碎的银光。

更深露重,竹席沁出凉意。闭目卧听,窗纱外有羽翅扑簌声掠过——是蝙蝠趁着夜色捕食蚊蚋,翅膀剪开闷热的帷幕。夏至的夜原是如此生动:草木在极致的光热中悄然蓄力,虫豸于阴阳交割处振翅而歌。万物皆知阳极必阴的道理,在鼎盛处预留退路,方是绵长生息的真谛。

晨光熹微中,井沿凝着昨夜的露。那半枚西瓜皮浮在水面,已成蝌蚪嬉游的绿舟。夏至如一枚滚烫的钤印,在年轮上烙下最炽烈的印记,却又在万物脉络里注入阴柔的伏笔——恰似熔金烈日下,总有一脉井水保持着沁骨的清醒,那是光阴赐予生命的回旋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