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7版:读品周刊

有关云冈石窟的一个文物事件

《沉默大佛与无言口碑》 张平 著 作家出版社

■内容简介

本书收录了作家张平在不同时期创作的多篇散文作品,记录了作者对文化、历史、人物、生活等方面的感悟和思考,展现了一位作家的人文关怀和对生命的热爱。文化传承与保护是这部散文集的核心主题之一。作者以云冈石窟、汾酒等文化符号为切入点,探讨了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传承与发展。

留传至今的大同云冈石窟,大规模的建造是从北魏中期起始,曾聚集数万工匠,凿山为壁,夜以继日,创立了这一举世称奇的人间瑰宝。

北魏极盛时,以平城(今大同)为都,北伐南征,横扫北燕,攻陷北凉,征服胡夏,收获河西,尽取关中,扩地千里,一统北方,结束了十六国百年纷争的血腥局面。在此之后,北魏王朝又在社会、文化、政治、经济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重大改革。召还流民,整顿吏治,注重教育,尊崇德行,兴利除弊,缓解社会矛盾,使得国力逐步增强。

北魏王朝最大的壮举,就是全面强行实施汉化,尊儒教,行周礼,建太庙,正祀典,去长尺,废大斗,改重称,全国上下,一律汉服,举国迁都洛阳后,甚至下令改掉了鲜卑复姓为单音汉姓,大力提倡鲜卑人和汉人通婚,即使死后也不准还葬平城,可以说,完全是北魏王朝自己毫不留情地亲手毁灭了自己的落后文化。

今天看来,也许这就是文化的力量,而当时的汉文化,也确实是属于先进文化的范畴。先进文化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即使你可以暂时毁灭了人们的躯体,断绝了它们之间的联系,但它仍然会顽强地存活并成长在一个民族的血脉之中。

延续至今的云冈石窟,一座座沉默的大佛,似乎在静静地守候和展示着历史上曾发生过的这一切。五胡十六国时,战乱频仍,血流成河,人们只能求助于这些无言的大佛,盼望能逃脱灾难,举家平安。等到国家一统时,世界和平了,人们又在这里纷纷祈祷,企望岁月静好,世世太平。

那时候的大同,和今天的大同已经相隔了一千八百多年。

北魏时代的大同,北依方山,东临马铺,西为武州,南靠盆地,地势自西北而东南逐渐降低,位置不高不低,面川而又依山傍水。盆地开阔,水网密布,土地肥饶,杂树交荫。处于广川之上,位于不倾之地,完全符合处国立都的优越条件。云冈石窟兴建于大同西郊,那时候的云冈“……挖池蓄水,开山引流,灌注园池,凿石切壁,因岩结构,真容巨壮。……弱柳荫街,丝杨被浦,长塘曲池,经水若泽”。处处美景,遂使云冈成为北魏时期皇家和黎民重要的礼佛与游乐场所。

但今天的大同,一是因为气候的变化,二是由于处处蓄水截流,三是受困于云冈四周诸多煤矿的开采,早已是水源枯竭,河流干涸。经年尘土飞扬,风沙遍野,特别是煤矿开采和二氧化硫造成的空气污染以及酸雨侵蚀,对云冈石窟的维护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仅仅几十年,当初石窟外壁星罗棋布的万千石佛,今天已经所见无几。

耿彦波当了大同市长,第一件事就是对云冈石窟这座世界文化遗产,进行了大规模的全方位的维护和修复。关闭迁移十数座煤矿,改善生态,改道云冈石窟上方的运煤公路,封闭云冈四周山岭,截断所有私自偷观石窟的人行通道。还有一个重要举措,在石窟前沿的山沟和石窟四周的区域蓄水筑池,要把云冈石窟还原为一个洁净而又湿润的区域小气候。

当时单霁翔局长最为担心的恰恰就在这里。如果把云冈石窟放置在一个潮湿的环境里,必然会对云冈石窟造成更大的侵蚀和破坏。

耿彦波当时带着单霁翔,其实就是一次现场解说,把当年流经云冈这一带的水道和池塘一一指说给局长。

单霁翔很可能就在那个时候,发现了这个干巴瘦的市长耿彦波,在维护云冈石窟工程方面,已经做了大量开工之前的考察和调研工作。

今天看来,这是一个真正的大手笔,连冯骥才也说,耿彦波这个举措,应该是从根本上解决了云冈石窟的维护问题。但这样一系列举措,也极大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检举揭发和告状信,就有了单霁翔雷霆震怒,严厉批示,连夜赶来调查,就有了省委书记半夜电话,让耿彦波凌晨四点就等在这里的文物事件。

其实这件事最终也就是一个很快就被证实了的误打误撞和误判。

耿彦波毫无私心,集思广益,认真调研,货真价实地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耿彦波十分幸运,而云冈石窟也同样十分幸运的是,碰到了一个在工作上格外较真,对文物保护举措十分务实从善如流的单霁翔,居然连夜亲自赶到云冈石窟,非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而且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了偏差,立刻予以纠正。如果换作另外一种性情的领导,作一个严厉的批示,也就完事了,至于工程对不对,有没有问题,那就再也不会过问了,这样一来,那耿彦波的这个黑锅可就不知道要背多久了,云冈石窟这个维护工程也不知要拖到哪年哪月了。

那天等大家看到他们两个从山头上走下来时,所有的人都有些发蒙。他们俩一路比比画画,滔滔不绝,情绪热烈,言谈不休,都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依旧毫无倦意。那模样,就好像两个好朋友,很多年没见面了一样。直看得我两眼发愣,什么叫惺惺惜惺惺,眼前就是。

我猜想当时他们之间肯定有过一番激烈的争执和交锋,当然也会有各执一词的诉说和辩解。但最终是怎么说服了对方,怎么感染了对方,那就不得而知了。

十几年过去了,今天看来,缜密的科学数据,完全证明了当时的举措对云冈石窟的保护功不可没,功德无量。

今天想来,不管是任何一方,当年他们的作为,都值得我们深思和敬仰。能做到这一点,真不容易。

这是我当副省长不久后,第一次碰到的一件十分头疼,也十分棘手的大事。头疼是因为省委书记深夜亲自打了电话,棘手是这两个人物都是有名的不好对付的人,让我这个一介书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没想到这么一个天大的难题,什么工作也没有做,就圆满彻底地解决了。

吃午饭时,单霁翔说:“我回去就写报告,如何保护文物,大同就是一个标杆,云冈石窟就是一个典型事例。”

耿彦波一副十分谦虚的样子:“局长指出了很多问题,做了很多指示,我们一定认真改正,认真完成。”

单霁翔对云冈石窟的维护确实非常投入,他当时甚至提出要用杭州西湖的办法,用钢化玻璃做成巨型罩子,就像罩住雷峰塔那样,把云冈石窟也整个罩起来。

这更是一个大手笔。

令人惋惜的是,云冈石窟巨型钢化玻璃罩子的设想还没落实,单霁翔就调到了故宫。也许这正是故宫的幸运,也就几年时间,平均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单霁翔把故宫里里外外全部翻新,整个修复了一遍。金碧辉煌的故宫,焕发了原有的光彩。

耿彦波呢,在大同五年,他几乎完全复原了一座大同古城。去年我到大同,晚上游览古城,城墙上游人如织,热闹非凡,车水马龙,一片鼎沸。于今耿彦波已经离开大同十多年了,但那个导游一边给我们解说,一边仍无比自豪地说了无数遍“我们的耿市长”。

单霁翔到云冈石窟的那一年秋天,冯骥才和韩美林也来到了云冈石窟。听到单霁翔和耿彦波的事情,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张平你一定要把这件事写出来,国家有这样的干部,才是老百姓的福气。

那天他们到了云冈石窟,在景点办事处,两位大家又写又画,劳累了几乎一上午。冯骥才一脸赤诚,画了好几张大画;韩美林挥笔如飞,写了差不多两百幅大字。两个人这么慷慨大方,就一个意思,你耿彦波当市长不易,为了修复文物古迹,处处求人,处处说好话,用我们这些字画,作为礼物送给他们,肯定让你求人办事能更容易一些。

后来一起观摩石窟,冯骥才对着巨佛说,这些文物保住了,文化也就保住了。只要大佛矗立在这里,我们的文化就消亡不了,也没人能消亡得了。

文物是文化的载体和根脉,保护文物就是保护历史,传承文化。文化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文明的价值演变,文化的外延与内涵都在不断地扩展和变化。当今所有延续至今的强势文化,无一不是不断吸收世界人类文明的结果,无一不是不断扬弃自身精华和糟粕的结果,无一不是守正创新,不断进步的结果。

北魏如此,大唐如此,宋明如此,当今时代也一样如此。

近两千年过去了,大佛无言,一直静静地伫立在这里。北魏至今,一代一代的皇亲国戚和大吏要员,人们早已都忘记了。只有大佛,只有文化,仍然经天纬地。一晃十几年又过去了,当年的英豪们都老去了,但单霁翔、耿彦波、冯骥才、韩美林这些人物依然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有这些人在,文化就在。有更多这样的人在,我们民族的文化就会千秋万世,历久弥新。

作者简介

张平

民盟盟员,当代作家。祖籍山西,生于西安。历任山西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山西省电影家协会主席,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民盟山西省主委,民盟中央副主席,山西省副省长,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曾获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