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明前茶
阿辉是朋友圈里的晨跑王,截至2024年底,他已经连续晨跑五年多了,跑到第二年,阿辉开始参加半马比赛,如今,家里的半马与全马完赛奖牌已经攒了17块。
通常跑到6点45分,阿辉准时骑车回家,洗澡、吹头,等他神采奕奕地从卫浴间里出来,妻子何珊已经在桌上摆好了丰盛的早餐,两个睡意朦胧的孩子坐在早餐桌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吃着,何珊忙着给她们梳头、扎辫子,又忙着为晚餐的排骨做腌制。
直到老大大喝一声:“妈,要迟到了,快走!”何珊才把刚做过“按摩”的肋排盖好盖子,放回冰箱冷藏,她匆忙洗了手,在桌上拿了一块苹果吃,又把老二剩在盘子里的半个煎饺一口吞掉,看老大的豆浆杯里还剩下小半杯,也毫不犹豫地端起来喝掉。接着,她左肩背一个书包、右肩背一个书包,左手挽住自己的上班包、右手挽住老二,叮嘱阿辉:“把碗洗了,洗衣机里还有最后一条床单没晾,记得晾晒!”
这天,阿辉突然对老大的理所应当有点不以为然,拦住说:“为啥不坐下来安安稳稳地吃了早饭再走?老大四年级了,该让她自己上学了。老二才一年级,本来就不用这么早到校……”
何珊把老大的书包往阿辉手上一递,嗔怪道:“你掂量一下,这么重的书包,别把咱娃压得长不高。我同事的儿子习惯单肩背书包,现在脊柱侧弯17度,正在经历矫正治疗。”那粉色大书包果然坠手,阿辉动了恻隐之心,说:“我送你们去车棚!”
他立刻把娘儿三个的包都接在手上,又把老大手上的两只头盔也接了过来,一直把她们送到放电动车的车棚。何珊已经在车头位置遮上了挡风的帘子,形状就像一件反穿的大棉袄,这一辆车要带两个娃,厚实的挡风帘子多少有点累赘。老大坐后面,老二站在踏板上,脑袋直顶何珊的下巴,何珊又是亲昵又是嫌弃地按了按老二的脑袋:“别挡着妈妈的视线,你啥时候长这么高了?”
彼时,阿辉目送这蹒跚不已、拥挤不堪的电动车朝小区大门驶去,不知为什么,他追着跑了几步,大喊:“骑慢点!注意安全!”
何珊头也没回,笑道:“这人突然婆婆妈妈起来!从老大上幼儿园起,我都接送了6年多了,难道我还不知道安全?”
她倒没有自怨自艾,不过,阿辉忽然被一股巨大的歉疚击中了,他呆呆地站在小区的岔路口,被急着送娃上学的邻居们来回避让,也是在这一刻,阿辉留意到电动车的驾驶员七八成都是早早穿上羽绒服的妈妈们,还有一小部分是老人家,爸爸们在哪里?阿辉忽然意识到,不够自律的男人有可能宿醉未醒,比较自律的男人,比如他自己,可能正跑完步或打完球,回家享受热水澡或妻子做的早餐。
男人在公司茶水间的聊天,话题集中在羽毛球涨价,要不要囤球?11月的马拉松比赛打算去跑几场?还有,钓鱼究竟是碳纤维鱼竿好使还是玻璃钢鱼竿好使?他们很少谈论孩子、采购和其他永无止息的家务。此时,阿辉不免自问:为什么自己作为两个娃的爸爸,能延续大学时代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什么何珊一样在公司做到中层主管,却连一顿安稳的早饭都吃不上?
阿辉与何珊是同届校友,他记得,他们刚谈恋爱时,何珊还是一个伶俐娇弱的姑娘,染烫一次头发要花6个小时,而今,她是个一年才有空进一次理发店的“女侠”,平时头发都是扎成马尾,嫌头发长,就捋到胸前,用杀鱼杀鸡的厨房剪刀,一刀剪短。阿辉从未像今天这样,留意到何珊的忙碌与憔悴,他意识到,他是多么粗心,有二宝的家庭,早晨可以说是“战斗的清晨”,他居然能置身事外五年多,天天出门锻炼,他是有多么“失察”!于是,在当天的晚饭桌上,他宣布:“从明天开始,早饭我和妈妈一同准备。老大由我来送,老二由妈妈送。”有娃之后,小夫妻就互称“爸爸”“妈妈”,这倒没有什么奇怪的,何珊只是奇怪阿辉竟想放弃晨跑,“小心你好不容易减下来的体重和血脂又会飙升哦。”阿辉说:“我决定改夜跑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阿辉猝不及防地退出了晨跑圈,作为好友,我再也没有见他在朋友圈里晒过湖上的晨曦、被朝阳镀亮的芦苇、挑菜进城卖的农民……现在,他是一个小心翼翼夜跑的人,他会记录自己在公园里折返跑的次数;他也会计算公园的小广场上,为小娃娃们准备的无轨小火车开到第几趟了;带着小音箱来跳交谊舞的中老年人究竟跳了几遍《魂断蓝桥》。
他知道,夜跑必须在20点结束,孩子还在等他回去辅导数学难题。另外,何珊跟他有个约定:如果他的体检指标有过多的箭头,那他就得回到晨跑的轨道上,这是阿辉不愿意接受的。因为,自他开始夜跑后,他发现有空好好吃早饭的何珊面色滋润,连她不断抬升的发际线都不再后退了。这是一个好迹象,要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