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彦妮
《阿娜河畔》是70后维吾尔族作家阿舍的最新长篇小说,讲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茂盛农场的农垦建设中,由转业军人、支边社会青年、知识青年组成的拓荒者来到这片辽阔土地上播种生机与希望的故事。
从明双全、李秀琴夫妻俩组建的第一代农场家庭的视角出发,小说围绕明家三代人的成长叙事缓缓展开长达半个世纪的屯垦画卷。“阿娜河”是塔里木河的古称,“阿娜”一词在维吾尔族语里为“母亲”之意。小说从一九五七年农场子弟小学的开学典礼写起,随着在戈壁滩成长起来的第一代孩童所孕育的鲜活生机,小说的叙事者以俯瞰的视角写下茂盛农场初建时期的地理空间格局,从居住区、农田、果园、防护林再到荒原……一切显示着万象更新的气息。
围绕着茂盛农场连长明双全一家的日常生活,《阿娜河畔》将边疆农场建设的历史迁徙之变,落实到不同人物跌宕起伏的生存境遇中。在阿舍笔下,在事业、爱情、婚姻家庭关系之外,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也共同生活在一片荒远寂寥的边疆风光之中。小说常常通过朴素的边地风情来呈现边疆广袤大地上的水利设施测探、农业生产、基础教育建设等方面的行迹,比如初春时节融化雪水的河面、秋日宅院里瓜果飘香的气息,还有傍晚时的漫天晚霞之景,在生生不息的地理空间里见证着不同时节的民情风物变化。令人动容的还有那些热气腾腾的日常生活本身。无论是树荫下开设妇女识字班的温馨场景,还是饥荒时期用甜菜熬制又甜又稠的糖稀的记忆,这些在人情滋养下的日常生活情景让小说的行文有着结实的质感,它们裹挟着热爱生活的滚烫情感,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显露出朴素的泥土气息。
某种程度上,《阿娜河畔》展现了不同代际对“远方”的不同想象与体认方式。如果说“远方”之于明双全、李秀琴、成信秀、石永青、许寅然等第一代拓荒者而言,意味着与心爱之人一起奔赴边疆参与建设的美好愿景,那么子女辈心目中的“远方”则有了具象化的所指,即遥远的上海都市生活所带来的现代性想象。在明双启、明千安和石昭美等茂盛农场儿女的成长过程中,他们见证着来自上海的知识青年群体的劳作欢笑声为茂盛农场带来的活力,也在日常生活、学习和田间劳作的过程中萌生着千丝万缕的爱的情愫。当改革开放以来愈发多元的价值观冲击着农场的生产经营模式时,关于爱情的选择、关于远方的想象最终指向了对自我身份的困惑感——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他/她要如何克服时代的引力漩涡,最终通过选择和行动成为自己?
关于这一疑难,小说借由石昭美与明中启的婚姻困境展开隐喻性的探索。面对丈夫明中启心底珍藏着对上海知青楼文君长达数年的情感,如何在婚姻关系里挣脱嗔痴的泥淖,逐渐在日常琐事的磨砺中成为一个独立的自我,石昭美所面临的情感困境其实与茂盛农场儿女所普遍面临的困惑有着共通之处。也许最初会被暴烈的情感冲动所灼伤,但慢慢地,小说里的主人公明中启、石昭美等人开始重新理解自我的来处,在追溯先辈命运的过程中意识到“命运就是时间、风、尘暴和四季”。在这条流淌着祖辈命运的生命之河里,石昭美和她的母亲成信秀、她的婆婆李秀琴,乃至在湖南深闺处生活的老祖母构成了不同代际女性形象的命运群像。正在婚姻关系的褶曲处,阿舍笔下的石昭美这一女性形象在命运的拐角遥望着高门深宅里的老祖母的幽怨命运,重新理解母亲成信秀在阿娜河畔一路奔波的自我守持,也在日常琐事的处理中体悟着昔日婆婆李秀琴操持家务的不易。进而,她将婚姻的甘苦重新理解为孕育过程中的欢欣、阵痛和无奈,也在这样的谅解中淘洗出一个更加诚挚有力的自我,通过行动重新摩挲着那些静水流深处的生命质地。也许那些如磐石一样的生命最初并不起眼,但它们醇厚、安稳,在流水的砥砺中逐渐习得了抵抗岁月侵蚀的力量。
阿娜河的河水伴随着故事人物的聚散离合兀自往前涌动,在阿舍笔下,这条母亲之河既见证着对祖辈命运轨迹的重新追溯,又遥遥指向未来生活所包蕴的生机。《阿娜河畔》的书写如四季更迭一样,探访着绵延不绝的新生活的可能性:在温和或暴烈的时节里,它在河水的涌动中不断寻找着生命的启示,也将在浩浩荡荡的命运长河里,照见一代代新疆兵团农场建设者们如磐石般明净的心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