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

　　闫叔叔是我的好友闫红的父亲。对于父辈的文字，在阅读之前，我既有珍视也有轻视，珍视是这些文字都是从漫长岁月中凝结和萃取出来的，它们的分量远非我们所写的能比拟。轻视是因为作者毕竟不再是壮年，我轻浮地认为，单纯就写作这个动作而言，壮年的写作才有磅薄的感染力。

　　但这几天的阅读让我再一次羞愧于自己的轻浮，这本字数不多的书稿，感染力非常强烈。这种感染力正是来源于作者内心的信望爱，那是一个人生命中很本真的底色，在写作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这种感染力是很难被复述的。在闫叔叔的笔下，最让我动容的就是，他的心里记住了无数小人物的善良和温情。

　　写那个长得像绿林好汉，但却有一个菩萨心肠的船夫大老潘，一次次地开船送他过河却不收钱——“我兜里没有钱。”我嗫嚅着。“没有钱就不过河了？”他伸手一把将我拽上了船。我心里很感激，向他致谢。他不领情地说：“谢个啥，不收你的船钱也穷不了我。”

　　写那个因为自己的孩子夭折了所以格外疼爱孩子们的谢大娘——街邻街坊的孩子们围着看热闹，看她逮猪、把猪放倒、捅刀子、吹气、开膛、翻猪肠子……孩子们围在周围，碍手碍脚，可她从来不嫌烦。她忙过一阵子，腾出空来，把手往围裙上蹭蹭，摸摸这个孩子的头，揑揑那个孩子的脸蛋，一脸的笑容。

　　写那个剃头师傅王大伯，——孩子们一看到剃头工具是剪子刀都很害怕，王大伯就拿出杠子糖，说撅成两截，看谁的杠子糖截面上的孔眼粗，粗者为赢。“撅的结果，是我输了。只好颤抖着让他理发。”

　　叙述这些故事和人物，闫叔叔的写作手法非常平静，既有优雅的古意，也常间插当地的口语，使这些故事和人物更加鲜活。淮河边上的日常用语确实很古雅，大水退了写做“水罢后”，集市结束写做“罢了集”，还有那些谚语，也有着闪光的智慧。我尤其难忘的有两句。

　　闫红经常和我聊到父母。我非常喜欢听，同时我也非常喜欢她的父母。闫红讲到父亲的时候，则让我感到闫叔叔是一个能与我成为好友的同辈，尤其当闫红说，父亲当年送她去复旦大学读书时，在挤满了人的火车车厢中，却大谈王蒙、王安忆。闫红是在电话中和我说到这件事的：“高二的时候我决定不再上学了，我就和我爸说了我不想再上学，我爸并没有很意外。”我记得当时我为她的表述、为她爸爸没有很意外而感到很意外。接下去的事情闫红讲过很多次，就是她爸爸为她报名复旦作家班的学习。

　　我和闫红同龄，那应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情，当时的火车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大学宿舍又是什么情形，就业形势和16岁偏科少女的心态是什么情形，我都感同身受，而闫叔叔的决定，都不仅仅是出于父爱，更多的是出于他自己的价值观，他有天然的智慧，相信自己的孩子，相信他们的天赋和命运，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这就是他的信望爱。而他的两个孩子，也都没有辜负他。

　　闫红在复旦作家班上学一年半之后就回到家乡。她对父母的付出并不是麻木接受，相反，作为一个敏感的人，她深深感到了压力，不知自己是否能让父母感到值得。十八九岁的少女，即使有写作天赋，也很难快捷地拥有一份好工作，她自称“确实很经历了一番颠沛流离，经常深夜睡不着”，就在这个极为焦虑的当口，闫叔叔对闫红说：“你老爸除了工资，还有稿费，再养活你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十年二十年，你总能写出来。”这些故事、这些话，我都是在十几年前就听闫红讲过了，但现在我的感受却远比十几年前深刻。我觉得他教会了我，为人父母应该是什么样的。

　　闫叔叔不仅把自己的聪慧和才华遗传给孩子，他的价值观也在影响他的孩子。让我印象很深的还有他的恋爱观，他对闫红说过：“谈恋爱，一定要满心欢喜，以后日子长着呢，磕磕碰碰多着呢，凭着最初的满心欢喜还能过去，要是一开始没那么喜欢，碰到点事就不行了。”因为这也是他自己婚姻的基础。但是试问，那个年代的父母，有哪个能从自身的幸福中，提炼出这么智慧的观点，并如此清晰、如此诚恳地告诉下一代？

　　日本的一部纪录片《人生的果实》里面讲，人要为自己的后代留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那些有价值的东西可能就是人生的果实。闫叔叔的这些言行，就是留传给孩子们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这些都无形地影响了孩子们，并继续传到再下一代。